曾冠青突兀地說道。
張力華不由一愣,很詫異地說道:“怎么可能只有這么一個問題呢?比如說,像你這樣的老革命,傷殘軍人,全省勞模,那是有保障的。豈能說讓你下崗你就下崗,不發你的工資就不發?”
范鴻宇和謝文健對視了一眼。
看來張力華是急眼了,公然“誘供”。當然,調查組不是公安機關辦案,沒那么多講究。主要任務就是把問題搞清楚搞透徹,公安機關誘供是不允許的,調查組沒這個限制。只是張力華這么干,有點不顧臉面了。
或許張力華覺得范鴻宇和謝文健這兩個本省陪同干部級別太低,壓根就沒在意他們的看法。張力華的目標也非常明確,就是一定要完成任務,至于采用何種手段,可以不計較,只要不太出格就行。
曾冠青哈哈一笑,說道:“沒有這回事,他們給我發工資了。當初優化組合,他們也沒讓我下崗,讓我繼續當副經理,還升官呢,是副總經理,哈哈……”
笑聲頗為爽朗。
張力華望了薛益民一眼,眼神有點迷惑。
怎么,難道陸月提供的情報不確實?
薛益民微微頷首,動作幅度很小,不仔細觀察的話,幾乎察覺不到他在點頭。
尚為政并不阻止張力華開口詢問。以他的身份地位,今天能夠到樹亭坳來親自跑這一趟。已經非常了不得。估計還是薛益民昨天晚上給張力華分析的,是因為范鴻宇。
尚為政從未輕視過這個年輕人。
單看范鴻宇的履歷。尚為政腦袋里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年輕人不簡單。區區一個專科生,學的還是刑偵專業,從學校畢業不過三年,就已經當了好幾個月的省長大秘書。
這樣的事,尚為政以前聞所未聞。自從出任省部級領導之后,他的秘書,從來都沒有小于四十歲的。
范鴻宇沒幾分真本事,能獲得尤利民這樣的看重?
曹成。范鴻宇,鄭美堂事實上就是代表著榮啟高,尤利民和袁留彥留在調查組身邊。至少說明范鴻宇能和那兩位老資格的大秘書相提并論。
沒來青山之前,尚為政就仔細分析過青山省目前的政治格局。榮啟高態度不明,袁留彥不用擔心,真正全力支持彥華國企改制工作的,就是尤利民。這也是尚為政點名讓范鴻宇跟在他身邊的主要原因。
尚為政很想搞清楚。尤利民范鴻宇他們到底有何應對之策。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沒有摸清對手的底細,尚為政絕不盲目行動。一旦決策失誤,就有可能深陷泥潭,難以自拔。一世英名,付諸流水。
現在張力華自動自覺代替他發問。尚為政自然不會阻攔。赤膊上陣,永遠不是統帥應該有的動作。
“那,你怎么又回老家了呢?”
張力華疑惑地問道。
“我自己要求回來的。他們那個副總經理,我真干不了。讓我給下崗的干部職工做工作,我怎么做?都是一起工作了多年的老同事。我怎么開口。難道說我自己心安理得拿著香港老板給發的工資,讓他們回家領生活費?這個絕對不行。我干不出來。”
張力華眼神一亮,忙即問道:“這么說,你很反對他們這個搞法?”
“當然反對,我剛才不是說了嗎,這樣子搞不行。你們要改革,可以,我沒意見。公司不賺錢,老是要財政補貼,這不是個辦法。但改革不能把這些老職工都給改回家去。有些人家里負擔重啊,是半邊戶,一大家子指著一個人的工資過日子呢。把人趕回家,發那么點生活費,那怎么行?讓別人一家老小喝西北風去啊?要改革可以,不能把全民所有制改了,不能把社會主義的優越性改了。就是這一點,我有意見。張局長,你們既然是中央來的調查組,我有個請求,這個問題必須要解決。”
“當然當然,我們就是為了解決這些問題來的。”
張力華大喜。
這個犟老頭,終于上道了。
“曾經理,你反映的這個情況,非常重要。國營企業的所有制屬性,不能改。香港人這么干不合適。你們市委市政府在這件事上,是有責任的,沒有處理好。忘記了最基本的原則。百貨公司這么搞下去不行,必須要改回去。你的意見,是這樣的吧?”
張力華“誘供”的嘴臉越來越露骨,笑瞇瞇的,態度變得十分和藹。
曾冠青卻瞪起了眼睛,連連搖手,說道:“不對不對,張局長,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不是這個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
張力華愕然問道,有點莫名其妙。這個老家伙,是不是糊涂了,怎么說話顛三倒四的?剛剛還在義憤填膺地告狀,轉眼之間又變卦了?
“張局長!”
曾冠青嚴肅起來,坐直了身子。
“你完全理解錯我的意思了。那位同志,剛才那段話,請你寫清楚,不是我講的,是張局長講的,我不是那個意思。”
這話是沖著正在做記錄的秘書說的。
張力華一張臉頓時垮了下去,眼里閃耀著憤怒的火苗。
曾冠青這是擺明說他在“作弊”啊!
簡直豈有此理。
張力華何等身份,堂堂正局級干部,用得著在你一個泥腿子面前作弊?
薛益民雙眉一蹙,緩緩說道:“曾經理,請你把話說清楚一點,我也聽得有點糊涂。張局長只不過是在復述你的意見罷了。”
“不對。他的意見和我的意見不是一回事。概念不同。”
曾冠青毫不客氣地否決了薛益民的話。
薛益民的臉色也變得很不好看。
這個老頭子,怎么說話呢?
曾冠青毫不在意薛益民和張力華的神態改變。正色說道:“尚老,薛主任,張局長,我的意見很清楚,就兩條。第一,彥華百貨公司的所有制屬性不能變,不管怎么改革,還得是國營企業;第二。原先的干部職工不能隨便下崗,必須妥善安置。”
“對啊,這不就是……”
張力華說道。
曾冠青不客氣地打斷了他,說道:“不是,你聽我說完。我沒有說百貨公司不應該改革,而是說改革的方式應該再商量。但是,改是一定要改的。不改不行。我們以前那個搞法不對頭,年年虧損,年年要財政補貼,這是個大問題。再不改革,財政也負擔不起了,遲早要倒閉。那個香港老板黃文越。脾氣是不好,自以為是得厲害,但他確實有本事,這一點不得不承認。他一接手,沒兩個月。百貨公司就扭虧為盈,不但不要財政補貼。還能給政府交稅。我在百貨公司工作了三十幾年,還沒見過做生意這么厲害的人。按照他的辦法,百貨公司就搞活了,這是好事,我們不應該反對。改革的方式不完全正確,可以商量,加以改正,卻不能因此全盤否定。要是再回到以前那樣,那就不是幾個人下崗了,是所有人都沒飯吃。”
“你……”
張力華差點被曾冠青繞暈了,雙眼瞪得老大,半晌說不出話來。
“張局長,看得出來,你們是想要徹底否定百貨公司的改革,這個不行。人家干得好,就要肯定。黃文越一個香港人,跑到我們彥華來干什么?當然是為了賺錢,他又不是黨員,用不著為人民服務……”
“曾冠青同志!”
這一回,是張力華打斷了曾冠青,神色變得十分嚴厲。
“你不要胡亂猜測中央調查組的來意,要犯錯誤的。很嚴重的政治錯誤!你身為黨員,說話要注意,要負責任!”
曾冠青凜然不懼,嘿嘿一笑,朗聲說道:“張局長,你也不要給我扣大帽子,我不怕。我一輩子行得正站得穩,坦坦蕩蕩。我們執政黨人,最講究的就是實事求是。當年那些紅軍拎著腦袋鬧革命,為的是什么?就是讓全國的勞苦大眾都有飯吃,有衣穿,過上幸福的好日子。所以,凡事都要一分為二來看,要用辯證唯物主義的眼光來看,不能斷章取義,亂扣帽子。這樣就不是實事求是了……”
張力華大怒,猛地站了起來,怒視著曾冠青,一字一句地說道:“曾冠青,你還沒資格教訓我。這些話,誰讓你說的?”
很顯然,張力華認為,曾冠青還沒這么大膽子,敢于當面教訓他這個正局級領導干部,背后一定有人指使他這么干。
必須把這個人揪出來。
曾冠青也站了起來,正要說話,一直在旁邊默不作聲的五阿婆忽然開口了,說道:“張局長,這些話不是他說的,是盛書記說的。”
“盛書記?哪個盛書記?”
張力華又轉向五阿婆,怒氣沖沖地問道,一張臉漲得通紅,明顯被氣壞了。
五阿婆輕輕嘆了口氣,伸手指向屋里,說道:“已經過去五十多年了,當年,盛書記到我們這里搞土改,就是住在我家里……住在那間房,住了好多天,他就是這樣和我們講的,某某黨人,最講究的就是實事求是……”
“哪個盛書記?”
張力華又是一聲喝問。
范鴻宇搖搖頭,低聲說道:“張局長,稍安勿躁。你真的記不起來了嗎?當年,最高首長在這里工作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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