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續解放思想,加快改革步伐》。
這十二個字,帶著一點領袖書法風格,龍飛鳳舞,乃是邱明山親筆所寫。
單看這個標題,中規中矩,沒有任何不妥。
這篇文章的主題思路和中心內容,俱皆是出自邱明山之手,邱明山做了一個大綱,然后交給秘書二科的筆桿子們去潤色。秘書二科的三位同志,包括范鴻宇在內,花了整整一個星期才最后完成,交由邱明山親自審定之后,由范鴻宇執筆謄清。
全文將近四千字。
在當時,不要說范鴻宇他們這些年輕的秘書,就算是邱明山本人,對這篇文章亦是相當滿意的。系統地闡述了邱明山對于當前解放思想,改革開放的看法。
按照后來的說法,邱明山是“激進派”,最堅定的改革者。
邱明山為人正直,胸懷廣博,知識面很廣,是六十年代初期的本科大學生,很有水平。出任彥華地委組織部長之前,在省政府辦公廳工作,理論功底相當深厚,深受省長雷云剛的器重。而雷云剛則被視為青山省“激進派”的旗手。
八十年代中期,正是兩種不同的思想碰撞最激烈之時。
邱明山不時在黨報黨刊上發表一些理論性文章,闡述自己的執政思路和執政理念,被私下里戲稱為青山省“激進派”的理論大師,雷云剛的“文膽”。甚至于很多人都認為,邱明山的一些理論,實際上是得自雷云剛的屬意,體現了雷云剛的思路。
范鴻宇年方二十,剛剛參加工作兩三個月,原本是沒有資格參與這種“大事”的,邱明山刻意栽培他,將他也列入到主要秘書班子里。這一回,還特意讓他帶著這篇文章,親赴省城,去和省報文主任當面洽談,俱皆是提攜之意。
身為地委辦公室秘書班子里的一員,如果能夠得到省報負責同志的青睞,于范鴻宇今后的前程,大為有利。
二十多年前,第一次領受這個任務之時,是個什么心情,范鴻宇已經沒印象了。但是現在,再一次看到這篇文章,看到自己親筆謄寫的大作,范鴻宇卻冷汗澹澹而下。
另一個平行世界,那場驟然而至的暴風疾雨,令范鴻宇記憶猶新。雷云剛調離,邱明山去職,范衛國頓失所依,被調任彥華地區環衛處副主任,從此一直管著清潔工直至退休。
而范鴻宇自己的命運,也同樣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逆轉。
想當初,范秘書可也是雄心壯志,想要在政壇上一展抱負,造福桑梓,青史留名。
只是,政治上風云變幻,一般人又哪里看得明白了?
當時,基層干部誰能想到,高層風暴正在醞釀之中,不久之后,一場激烈無比的斗爭就要爆發,某位高層領導同志隨之去職,由此引發的風暴波及面極廣。
邱明山這篇文章,成為對方抨擊的主要對象,認為邱明山是典型的“經濟掛帥”,身為黨務干部,對完全漠視黨建工作,沒有原則沒有底線,是典型的資產階級自由化思想,非常危險。
那次風波,導致青山省政壇大洗牌。雷云剛系干部,幾乎“全軍覆沒”,再也未能恢復元氣。
邱明山更是在三年之后因為救人而英勇犧牲。
時光荏苒,二十多年后,除了當年曾在他身邊工作過的干部,似乎再沒人記得他了。
而現在,歷史依舊按照固有的軌跡在前進,這篇當時曾經得到雷云剛點名表揚,在省政府常務會議上當眾宣讀的文章,靜靜地躺在范鴻宇的手里,暫時還沒有變成《青山日報》的鉛字。
十來頁稿紙,在范鴻宇手中,仿佛有千鈞之重。
可是,我回來了啊。
我應該做點什么!
這個聲音,忽然在范鴻宇的心中吶喊。
對,應該做點什么,一定要做點什么,一定要避免這個嚴重后果再次發生。
范鴻宇的雙眼,變得亮晶晶的。
往往這種時候,就意味著范鴻宇決心已定。
范鴻宇拿著那篇稿子,身子微微后仰,靠在后座上,雙眼微瞇,陷入了沉思之中。
作為重生者,有一點,范鴻宇很明白,雷云剛邱明山等人失勢,這篇文章并非關鍵。關鍵在于高層的風向變了。作為某位高層領導同志最忠實的追隨者,雷云剛身上早已被打上了深深的“派系烙印”。就算沒有這篇文章,雷云剛也一樣會被調離現職位。
這是必不可免的。
到了封疆大吏這個層級,他的政治取向,執政理念,往往就決定了他的政治前途。
而在一省之內,地區級別的主要領導干部,也存在同樣的問題。更何況邱明山一直被視作是雷云剛的心腹干將,“文膽”,雷云剛一出事,他幾乎沒有絲毫騰挪閃避的余地。
更不用說彥華地委的梁書記,一直對邱明山心存忌憚。
邱明山能力很強,在彥華地區干部群眾之中的威望極高,加上有省長雷云剛撐腰,邱明山早已對梁書記的地位造成了很大的“威脅”。
雷云剛失勢,梁書記焉能容忍自己身邊再埋著這樣一顆“定時炸彈”?
然而,自己該怎樣做,才能挽回這個結局呢?
一時之間,范鴻宇有些彷徨無計。
時光倒流之前,范鴻宇就是一名普通的刑事警察,破案抓罪犯,那是行家里手。談到這種事關全局的政治大勢,他可不內行。
關鍵點!
這件事的關鍵點在哪里?
要想改變整件事的結局,就必須找出關鍵點來,加以改變,才能起到作用。
范鴻宇把出了破案子的勁頭,苦苦思索,隨手將稿子在自己的手里拍打著,眼神無意間在稿子上掃過……
忽然,范鴻宇的眼神再一次亮了起來。
關鍵點找到了。
這篇稿子,就是關鍵點!
高層大勢,范鴻宇自然無力改變,連邊都挨不著嘛,談何改變?
但是,他能改變邱明山的態度!
或者說,他能幫邱明山改變這個態度!
剛剛劉主任有一句話沒說錯,《青山日報》編輯部的文主任,確實是邱明山的同學,而且是很鐵的朋友,相交二十幾年了。有關這篇文章在省報上發表的事宜,邱明山早已在電話里和文主任說好了。原本可以通過掛號信的方式直接給省報寄過去,剛好劉主任要去省城公干,有便車可搭,邱明山索性便派范鴻宇走上一趟,讓他直接和文主任見個面,日后文主任也能給范鴻宇一些關照。
也就是說,在這篇文章見報之前,范鴻宇還有機會改變歷史。
對,就是這么辦!
范鴻宇的眼神越來越亮,隨即從公文包里拿出一摞空白稿子,從夾克口袋里取出鋼筆,開始在稿子上刷刷地寫了起來。
要說服邱明山改變觀點,顯然不可能。
范鴻宇又不能明著告訴邱明山,不久之后,高層大局就要起驚人變化,他和雷云剛都要倒霉。在邱明山面前爆出這種神棍似的“預言”,簡直就是自找麻煩。
范鴻宇決定直接改稿子。
反正這稿子本來也是他謄寫的。
打小愛看課外書,范鴻宇的文字功底一貫不錯。盡管在另一個世界,十幾年時間他做的都是犯罪口供,殊無文采可言。但純理論性文章,文采本來就不是第一位的。
重要的是思想和內容。
八六年那會,彥華地區通往省城的省道線,破爛不堪,到處都坑坑洼洼的,吉普車顛簸得十分厲害,不過卻并沒有影響到范鴻宇寫稿子。
畢竟現在還只是寫個草稿,字跡潦草沒關系。
今天肯定不能去見文主任了,先在洪州住一個晚上再說,好好把稿子趕出來,明天再交給文主任好了。
見范鴻宇忽然在車里用起功來,劉主任眼里閃過一抹詫異的神情,但也沒有多說什么。在他眼里,范鴻宇本來便有點神經兮兮的,就是個二桿子。
如果沒有邱明山關照,像范鴻宇這種性格的后生子,十個也被趕走了吧?
至少劉主任肯定不待見他。
彥華地區首府彥華市到洪州市的公路距離是兩百三十多公里,若是在后世,走高速只需要兩個多小時,加上市區內的時間,大約也就是三個小時左右便足夠了。但在眼下,卻差不多要走上六七個小時,早上九點出發,加上在途中停留吃中飯,一直到下午四點多,吉普車才風塵仆仆地駛進了洪州城。
車內,范鴻宇輕輕放下鋼筆,伸手揉了揉太陽穴。
初稿已經完成了!
現在,范鴻宇只有一個擔心,就是不知道邱明山是否在電話里和文主任溝通過文章的基本內容。要是溝通過,他這個偷梁換柱的法子,只怕要露陷。
但事已至此,有進無退。
無論如何,都要搏一把。
邱明山的前途,范衛國的前途,乃至他范鴻宇自己的前途,都押上去了。
同樣的人生軌跡,范鴻宇可不想依樣葫蘆再來一回。
那也該太沒勁了。
要玩,就玩把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