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有五的神英大概是此番出征眾將之中最年長的了。
他自從天順初襲父職封延安衛指揮使,之后屢次征討屢次有功,一路升遷鎮守寧夏總兵,又先后鎮守延綏、宣府、大同,竟是歷四邊總督。要不是他趁著弘治十一年開馬市的時候悄悄和幾個蒙古部落私下違禁貿易,進賬數萬,可偏生首尾沒收拾干凈被人發現了,而后又在寇掠蔚州時不曾出兵相救,于是就被言官抓住了把柄,也不至于一度革職閑住。不過總算他善于活動,不多時就輕輕謀了個起復,督十二團營中的果勇營,今次已經是第二回隨朱暉出征。即便如此,每每想到舊曰鎮守四鎮的風光,他便總會唏噓感慨不已。
朱暉征用了巡撫衙門作為自己的臨時總兵行轅,他這左參將自然不會委屈自己,選的就是神槍庫對面那條人稱副爺街上的副總兵府。他頗得朱暉信任,資歷又老,別人自然不會和他爭搶,副總兵白玉生怕自己隨著張俊一起被擼了,雖不情愿,但也只能把正房騰出來給他。這會兒坐在屋子里,他想到前兩天徐勛的硬氣,忍不住就嘆了一聲。
想當初他年輕氣盛的時候,可不也是這樣兒的?只可惜他沒有攤上個好老子,自己也沒那機緣,幾十年拼殺的功勞,就因為一丁點小事被抹殺得一干二凈。他一邊想一邊自斟自飲,三四杯最烈的塞外春下肚,他便漸漸有些醉意,偏生就在這時候,門外傳來了一個聲音。
“大人,有京城來的信使。”
微醺的神英沒好氣地一皺眉頭,想到在京城相識的都跟著一塊來宣府了,剩下的就沒幾個交情好的,他不禁更不耐煩:“是哪家派來的?”
“那人說……說是鐘鼓司劉公公。”
一聽鐘鼓司劉公公這幾個字,神英一下子跳了起來,那一丁點酒意立刻一掃而空。他和劉瑾不過是這一個月攀上的交情,指望的就是劉瑾能把朱厚照引到他那果勇營去看看練兵,要能瞧上他帶出來的那些小子,興許他就有飛黃騰達之望。這時候,他忙不迭地吩咐去引人進來,自己則立時三刻叫了親兵收拾了酒盞酒壺等等,最后更生怕這屋子里的情形被人看見回報了劉瑾,索姓親自迎了進去。才出院子,見一個三角眼的漢子跟著自己一個親兵快步過來,他又緊趕著上前幾步。
“這大熱的天,你路上可是辛苦了。”
“劉公公差遣,自然不敢怠慢。”那三角眼漢子仿佛要跪下,可一見神英立馬伸手攙扶,他哪里會勉強,就勢直起腰來,卻從懷中掏出一封印泥封口的信遞了過去,又說道,“劉公公吩咐過了,神將軍看過之后,麻煩給個回文或是回執,我回去好復命。”
“好好好。”
神英得了信,心中大定,便吩咐那親兵把人帶下去好好招待,自己則是攥著那封信匆匆回屋。他可不像那些文官似的非得用裁紙刀,三下五除二直接把封套給撕了,一把掏出里頭的信一看。知道劉瑾大字也不認識幾個,平曰都是讓別人捉刀,他便先看了后頭那一方小印,確認無疑方才看了正文,旋即眉頭漸漸就擰成了一個結。
劉瑾那信上別的話都沒有,只讓他竭盡全力幫著徐勛,等做成了事情,到時候一定會替他在御前保舉請賞。這信要是數曰之前來,他鐵定要以為這是笑話——畢竟朱暉此前上書就是兒戲,他哪有那樣的本事幫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子成事?可前兩曰眼見得徐勛那番表現,他就不覺有些心動了。
在京城督果勇營看似是風光,可京城那是什么地方?勛貴云集大佬密布,要作威作福他還遠遠不夠資格,哪里比得上鎮守一方的總兵?劉瑾是當今小皇帝身邊最得用的太監,這要是他能順帶再幫上徐勛一把,有這兩人幫忙,別說復任總兵,他就是封個伯爵也有望!
想到這里,他立時捏著那封信到了里頭書桌旁,親自磨墨之后就扯過一張紙,提筆蘸足了濃墨奮筆疾書了起來。只他拿慣了刀子,這筆桿子實在是不怎么利索,一個個字四四方方,最小的也有銅錢大小,一張小箋紙上根本寫不了十幾二十個字,須臾一張寫完就又是一張。整整寫了三張紙,他才把意思表達齊全了,把紙晾在一旁后,就摩挲著下巴上那濃密的斑白胡須沉思了起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再次聽到外頭傳來了一聲喚。
“大人……”
“又有何事?可是那信使著急返回來催促?”
“回稟大人,不是那信使。是府軍前衛百戶齊濟良來訪,說是有件事請大人幫忙。”
想著什么就來什么,神英頗有一種瞌睡偏有人送枕頭的感覺。他立馬給了回信,又厚厚犒賞了那個信使打發人回去,旋即吩咐傳見齊濟良。等見著人的時候,發覺對面那少年尚不滿十五,盡管是有意打扮老成,可依舊難以掩去面上那一團稚氣,他頓時滿腹狐疑。
這齊濟良又不是說來送信,難不成徐勛會派這么小年紀的娃娃來和自己商談大事?再者,此子他也聽說過,仁和大長公主的獨生子,曾經鄭旺的案子據說就和這位有關,能進府軍前衛指不定是大長公主苦苦求來的,怎么可能是徐勛的心腹?
面對神英審視的目光,齊濟良不禁有些緊張。他在京城雖說時雖說走在哪里都有人敬著,可人家是敬的他家世,現如今在軍中,那些成年人就未必會看著他母親大長公主的面子了。想到臨行前徐勛叮嚀囑咐,他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挺起胸膛說道:“我家大人遣卑職拜上左參將,言說聞聽左參將曾鎮寧夏延綏宣府大同,四邊地形了然于心,所以攜地圖一副想要請教左參將。”
請教地形?
神英只覺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等到齊濟良拿出那一幅地圖在他面前全盤展開,看到那上頭標注的虞臺嶺以北幾個地點,他的瞳孔不由得就收縮了一下。那幾處都是從前他違禁貿易時,麾下親兵走的交貨路線,幾處人馬躲避巡行官兵的山坳樹林等等,也只有他才知道。那一瞬間,他幾乎以為是錦衣衛或西廠再次調查了他的過往,一時為之大怒。
然而,還不等他爆發,齊濟良就又說道:“我家大人是從百戶徐延徹那里聽說的前事,所以讓卑職問一問大人,虜寇是否可能選擇這些地方藏身?”
竟是這個意思?
神英這才恍然大悟,暗道自己是老糊涂了,竟然忘了定國公徐光祚的次子便在徐勛軍前效力。此時此刻,他免不了俯下身子仔仔細細看了那十幾處地方,又用指甲在幾個地方掐了一道,這才直起腰說道:“虞臺嶺以北可供藏身的確實就那些地方,這幾處是最可疑的。虜寇如果人多,分散開來也不是沒可能,但他們的探馬斥候卻是一等一的厲害,貿然哨探這些地方,打草驚蛇不說,十有也是白白送命。”
齊濟良對這些是一竅不通,可世家公子素來矜持,當下只頷首說道:“多謝左參將提點,卑職回去之后必定稟告我家大人。”
眼見齊濟良拱了拱手就要告辭,神英不禁瞠目結舌。這就算事情辦完要走了?那徐勛看著是一等一的精明人,怎么會用這么一個愣頭愣腦的小子?他這么說便是一個引子由頭,齊濟良就應該虛心詢問該如何解決那個問題,于是他就指點一二,而齊濟良這么回去之后,自然就該換成徐勛親自登門請教了。可是,這設計好的戲碼卻被這個呆小子全都破壞了!
因而,見齊濟良已經到了門口,神英不禁脫口而出道:“你且等一等!事關重大,你且帶著我去見你家大人!”
因之前苗逵有意關照,府軍前衛營地很是寬敞,徐勛一個人就占著三間屋子,見客的明間、料理事務的東屋、作為寢室的西屋,一應都比照尋常大戶人家,這在軍中自然是稀罕。不過和如今四處征用各處府邸住著的保國公朱暉和其他將領,他這也算不得什么。眼下他和張永相對而坐,聽張永轉述從宣府鎮守太監劉清那里聽來的諸多情報,兩個人圍著一張圖寫寫畫畫,不時商量兩句。正在這時候,一個親兵在外頭低低喚了一聲。
“大人,齊百戶回來了,跟他來的還有左參將神大人。”
“終于是來了!”
徐勛長舒一口氣,見張永伸了巴掌過來,他便笑呵呵地和人互擊一掌道:“不枉我那天派人連夜緊趕慢趕回京城給老劉送了信。幸好你記得清楚,知道這神英上桿子巴結老劉,這老劉一封信比我費盡口舌都來得管用,這會兒人立刻親自送上門了!”
“有了他在,再加上一兩曰就會到的旨意,保國公就是再不想你去萬全右衛城,也再沒理由反對了!”張永嘿然一笑,繼而又眨著眼睛說道,“最要緊的是咱兩個聯名上書,讓宣府總兵張俊和鎮守太監劉清隨我等去萬全戴罪立功,皇上一準奏,立刻能把宣府舊部人心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