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包廂中一片靜寂。
徐勛原本已經大略猜測到眼前這老者多半是中貴一流,可竟然是這樣一位大佬,他卻多少有些意外。他不清楚這南京的司禮監太監和京城的司禮監太監有什么區別,可只要看當時王公子聽說傅公兩個字就立時猶如見鬼了似的退避三舍,他就明白這其中的分量。此時此刻,不管內心深處情愿不情愿,但他還是立時離座起身,待要再次行禮時,卻被人一把托住了。
出手扶他的自然不是傅容本人,而是一直隨侍在側的那個中年人。那中年人扶起徐勛之后,瞅了一眼傅容,就笑容可掬地將其按在了椅子上,又沏上了一杯茶送上,這才笑道:“剛剛還在公公面前侃侃而談,這會兒就怯場了?你這少年郎,聽說從前跟著一群坊間浪蕩子胡作非為,捋起袖子和人打得頭破血流都不怕,倒看不出人還實誠。”
聽對方點出自己的過去,徐勛深知自己的那些經歷只怕都被對方詳細摸透了,當下訕訕答應著,道謝一聲捧起茶盞,趁著品茶的功夫,他自是少不得借著那茶碗蓋子的遮蔽打量傅容。見這位在南京城里說一不二的大佬赫然是一副穩坐釣魚臺的架勢,他心中使勁回憶著那個自己出手相救的人,可不論怎么回憶,他都想不起對方的樣貌形狀來。畢竟,那一刻是他記憶最混亂的時刻,哪里有多少印象?
“又沖動,又實誠,畢竟還是年輕人。”
傅容見徐勛一味喝茶連頭都不敢抬,頓時笑了笑:“你孤零零一個孩子,總算還能保持一片赤子之心,這就很不容易了。昨天是咱家身邊湊巧有人去了你六叔的高升宴,又認出了你來,再加上看到你的那幅字,一時之間起意就讓人給了你一張咱家的名刺。說起來那兩句詞倒是真的絕妙,南京地面上的老大人們雖多,可似乎還不見這般有豪情的。”
送出那幅字的時候,徐勛為的是讓族中老少認為他還有靠山倚仗,并沒有想到還會碰上傅容這樣高位的大佬。所以,剛剛在對方點出自己的過去時,他就飛快地仔細斟酌了起來,于是這會兒面對這樣一個陡然之間砸下來的問題,他總算心里還能沉得住氣,但面上卻露出了狼狽的表情。
“傅公公,那位世伯……其實父親遠走多年沒有音信,根本沒有什么世伯故交。”
想到這年頭名聲赫赫的東廠和錦衣衛,徐勛在最初傅容表明身份的電光火石間就做出了抉擇。果然,此話一出,見傅容絲毫沒有詫異,倒是那中年人笑了起來,他就知道自己這一遭是堵對了。徐家長房的人也許不會去查什么筆墨,但眼前這兩位是什么人?
因而,不等別人再追問下去,他就帶著幾許黯然說道:“小子早些年還刻苦發奮的時候,曾經遇到過一位先生,那字就是從他學的。這橫幅上的字,是小子自己寫的,確實是左手所書。至于詞句,則是小子早年間一次機緣巧合……小子確實是誤入歧途許久,但不想就這么任人欺凌,不想爹一輩子積攢的家當落入人手。”
兒時練字的事情徐勛隱約有那記憶,但只記得那人窮困潦倒死了,自己還花了一點錢給人安葬。既然對面的人是那樣的大佬,想來必定查證過,把起因歸結于死人總是最穩妥的。至于詞句,料想別人不可能連自己三四年前碰到個什么人都打探分明。
“原來如此。”傅容笑瞇瞇地看著徐勛,眼神里閃爍著讓人捉摸不透的光芒,“那兩句詞不是久經滄桑難為水的人,確實寫不出來。不過就是那字,倒真看不出是你這小小年紀的少年郎寫的。咱家沒看錯人,你是真實誠,不是那些滿口假話的。”
說到這里,傅容就看了看那中年人,中年人連忙欠身說道:“公公自幼學于內書堂,又伺候成化爺和當今皇上多年,這看人的眼光誰人能比?徐勛買了紙筆新墨回去之后,并沒有去過別家,那幅書卷確實是出于他之手。說起來他年少的時候亦是以書法見長,只可惜徐家族里那些人都是看他沒有父母扶持,于是狗眼看人低,否則好好讀書,必定大有出息。”
盡管中年人只有三言兩語,但徐勛敏銳地覺察到,對方對他的追查確實不是尋常的仔細。見傅容微一沉吟,仿佛有些惋惜似的,他雖是心中納悶,卻不好流露出來。直到外頭再次送來了新鮮烹制的美味佳肴,傅容抬手示意動筷,他這才把精神放在了這些美味佳肴上。
剛剛只用了點心墊饑,接下來又是打疊精神應付傅容的盤問,他自然是早就饑腸轆轆。橫豎得人贊了一聲實誠,他索性就把不安之類的情緒都丟到了九霄云外,該吃該喝毫不含糊。直到肚子差不多填飽了,他才順勢抬起頭來,就只見傅容正饒有興味地看著他。知道這位高權重的大珰剛剛幾乎沒動過筷子,應當是打量他那吃相已久,他少不得整整衣衫起身。
“傅公公……”
“好了好了,什么都不用說了!”傅容隨意擺了擺手,旋即和顏悅色地說道,“年紀輕輕,能吃得下是好事。對了,你之前不是對蕭娘子說,要盡早回去么?家里還有什么事?”
族中那些陰謀算計只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徐勛就按下了對這位剛剛結識的權閹言明,由此一勞永逸的念頭,恭恭敬敬彎下了腰道:“傅公公,家里沒事,只是戌時三點就是夜禁時分,雖說從這兒回去也就是一刻鐘的路程,可萬一趕不上時辰犯了夜禁,那就是了不得的大事,所以小子才說要盡早回去。”
“嗯,那你就回去吧。”傅容微微頷首,旋即看著身邊的中年人道,“陳祿,挑個人送他一程,這就已經是戌時二點了,萬一沒趕上,遇著兵馬司的人巡夜,也好有個說法。”
傅容既然發了話,徐勛便沒有客套,只是少不得謝了一番,臨到門口時,他突然又轉過身,臉上露出了猶猶豫豫的表情,緊跟著才走回來,又拿出了懷中那張大紅名刺雙手遞了過去:“傅公公,此等物事小子留不得,還請您收回去。”
“哎,咱家送出去的東西,從來沒有收回來的習慣!”傅容漫不經心地擺了擺手,繼而才意味深長地說道,“再說,這東西咱家有的是,可對你來說,想來用場卻大得很。”
“是,多謝公公。”情知自己是蒙對了傅容的心意,徐勛心中大為釋然,正打算再次告辭,他突然記起一事,忙試探著問道,“傅公公,不知道那位王公子……”
“放心,已經報了咱家的名字,料想他不會去找你的麻煩,他也不是那等人。魏國公這小舅子可惜了,長姊嫁得早,周遭那許多人奉承,硬生生把一個好好的小孩子帶壞了。”
見徐勛露出了釋然的表情,再次拱手后離去,等到中年人關上包廂門回轉了來,傅容才莞爾笑道:“這小子,虧得你打探的仔細,確實是個實誠人。能寫的一筆好字,這也是一條可取的,只可惜你說他在族學里就啟蒙念了三年,接下來都是斷斷續續讀的書,家里雖說還有不少他老子留下的書,可終究是差了一截。而且,年紀實在是大了幾歲。”
“公公說的是。”陳祿恭敬地低下了腦袋,旋即卻笑道,“但讀書不讀書的,雖說要緊,卻還沒有到必不可少的地步,要緊的是性情人品。胡鬧了這么多年,突然浪子回頭,便能在族人暗謀將他逐出宗族的時候想出了虛引奧援的主意,可在公公面前卻能認清時勢說了真話,走可見一片赤子之心,卻不乏聰穎,而且對人處事尚有敬畏。這樣的人抬舉一二,方才不會傷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