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天氣反常,明明早冬至節氣都已過去,卻也不見如何寒風刺骨。好在十一月底時一場雨下來,立時便寒意陣陣,就這樣觀星臺的道士們都過好些天才來報雪。皇帝陛下和眾大臣們等這場雪已然很久,從冬至開始到今日大寒已經過去兩天,一直沒下雪,如果一直下不來,預示著明年天下難有好收成。
所幸,觀星臺的道士們說下雪,這場雪果真就在幾天后飄飄揚揚地開始下,起初如蘆花,后來越下越大,似羽片如鵝毛。不過一個時辰,整個天地之間只剩了茫茫雪色。長安城的百姓們走出門來,擺上香燭果品謝天,每年第一場雪,宮里也有冬祭。
是以,原本在醒園休沐的顧凜川中午連飯也沒來得及吃,便被禮部來的小差役叫走。這兩天小紅一直有些咳嗽,早產的孩子有些總有些小毛病是可以理解的,只是顧凜川不能理解,雖然道理全知道,且咳嗽并不厲害,有黃茶天天枇杷水、梨子湯的喂著,小紅倒是越咳越來勁,倒把顧凜川給擔心得飯吃不好,覺睡不穩。
“要么,我回頭叫宮里的太醫來一趟給小紅瞧瞧。”顧凜川臨出門時,仍不很安心,想著要是太醫來,總能多個人想想辦法。
“別,黃女醫都來瞧過,都說是不要緊,肺經不足,不咳嗽才不正常。再說也只偶爾咳個一兩聲,并不至于那么嚴重,你把太醫叫來,太醫若知黃女醫已來過,只怕也會覺得你多此一舉。”黃芩雖不在宮中行走,但當年太子妃產子時,宮里的太醫都束手無策,卻是太醫院院史提議去黃家醫館找黃芩。黃芩一來,母女均安,后續孩子產婦都調養得十分妥當,太醫們也甘拜下風,那時起,在孕產與幼兒方面,黃芩就揚足了名。
要顧凜川去請太醫,只怕會落太醫的埋怨,俗話說得好,得罪誰別罪大夫,總有求人的時候。
顧凜川想著也是,沒再堅持,只是一路上腦子里不停是小紅咳嗽的樣子,確實不像有多難受,她還能一邊咳嗽一邊玩那些小東西。可顧凜川是怎么想著怎么心肝疼,同坐雪犁上的差役在旁邊看著,總覺得光從顧大人表情上都能看出“我好心疼”這四個字來。于是小差役深深為自己打斷人家夫妻恩愛而深感抱歉,可他也只是當差的,禮部大堂發下話來讓他拉著雪犁趕緊把顧凜川請來,他難道敢違逆。
大誤,人家是為閨女心疼。
到禮部大堂,顧凜川見場面挺亂,就沒插上前去問到底怎么回事,小差役只知道去喊人,并不知道禮部大堂到底是什么事。卻是謝師嚴因冬祭事有差錯,向負責那項事務右侍郎發作,謝師嚴當然不會無緣無故找人麻煩,只是那郎官在禮部當差經年,卻是個十分能團住人的,與上上下下關系都不錯,加上有些背景,有不少人來說情。
謝師嚴這個人,要沒人說情,他說不準就高高拿起,輕輕放下,可要有人說情,謝師嚴就萬不會再留下這個人。論背景,在這里當差的,有幾個沒背景,再說謝師嚴,且不論謝家,他自己就是再好不過的背景后臺,而且他還有從來沒喊出口的——你爺爺的,老子小時候和陛下玩過尿拌泥巴,那是老子的表哥!
當然,他見證的都是陛下的黑歷史,所以謝師嚴一般不往皇帝跟前湊,哪像沈觀潮那么運氣好,見證到的都是陛下偉光正的時刻。更重要的是,很多皇帝陛下的黑歷史,都是由他給帶著干的。說是表哥,但宗室子又是嫡皇長子,從小長在宮里,十幾老師隨時在左右,規矩嚴明禮法嚴謹,遇上謝師嚴這樣的非主流世家子弟,唯一能帶他的,就是怎么創造一堆一堆的黑歷史。
比如說帶著小伙伴愉快地去偷看……呃,還是不說為好。
所以,謝師嚴很硬氣,你既然要囂張,要比后臺論資歷,那咱就來,誰也不怕誰。我和陛下一起黑歷史的時候,你們還不知道在哪個地方瞎胡鬧呢。謝師嚴本身骨頭就硬,氣節尤其足,他還不愿意把陛下是他表哥的事說出來……
朝中沒有多少人知道,他就是那個謝家子,因他年少時挺招人嫌的,自己走出家門去后,他老子就對外邊說這個兒子死了。要不是后來他憋著勁要衣錦還鄉,氣死他老子,估計謝師嚴也成不了如今的謝尚書。
“本官聽說過,宮里成妃是令堂姐是吧,你且看看,站在這屋里的,有幾個是朝中沒人的。就說資歷最淺,年紀最輕的顧凜川,且不說是本官的學生,他還是沈觀潮的女婿!”謝師嚴說完向外一指,有事弟子先倒霉嘛,所有人的視線一下子被引到顧凜川身上。
顧凜川:果然,我就該知道,突然把我叫過來,肯定沒好事。先生是好先生,對我比對親兒子都好,可用起來也十分順手,比用親兒子還趁心如意。
面對眾位同僚的目光,一貫來在禮部默默當差,不逞能不出頭的顧凜川微低頭含笑,垂下眼皮看向腳尖,心里滿是“呵呵呵,呵呵呵……先生,您等著”。
“眾位同僚,且聽我一句,本不是什么大事,成大人您低個頭也就是了,尚書大人您也容他一回,忙亂間無意犯錯也是有的,您別見氣,大人有大量寬恕成大人的過錯。”大部分官員都認為這事各退一步既可,其實謝師嚴也不是非要整死誰,他來禮部大堂就沒干過下馬威的事,所以他們中有些人對謝尚書不很尊重,畢竟,這位不聲不響的,既沒資歷,看著實在沒什么背景。
這位成大人,也是撞槍口上,本來仗著有個得寵的宮妃堂姐,成大人又素于那位堂姐要好,自然有所倚仗,所以就是謝師嚴現在肯容他,他也容不得謝師嚴。本來,謝師嚴不空降過來,他是順順當當的尚書人選,左侍郎年紀略大,加之身體不好,這兩三年里就得回家養著去,所以,成大人一直認為謝師嚴是占了他的尚書職位。
“此事本官斷然無錯。”
“噢,看來是本尚書的錯了,行啊,本官進宮請罪去,這里的事你們看著辦吧。”謝師嚴從來就不是講道理的人,從來就是個二混子,只是讀書讀得多了點,看著十分儒雅,平日說話也十分文雅溫容,其實……他一直是最毒舌,說話最不分場合,最愛一句話扎穿人胸口的主。
“尚書大人!”
顧凜川:先生,別鬧,您又來了。
遇上這么個先生,真不知是福是禍,是該喜還是該悲。顧凜川見謝師嚴從大堂一陣風似地走出來,下意識地就退幾步,他是知道這位多能作的,而且作起來死的都是別人。結果,他還沒退遠,謝師嚴已經一把揪住他,將他連拉帶拽地拖走。
顧凜川能預見,打今兒起,從前對他還算可以的同僚,日后大約就不再是那么回事了。
“先生,您何必呢。”顧凜川的話外音是:您要直接告訴所有人,您雖沒資歷,可后臺比誰都大,還是謝家子,誰還敢沖您來,那不找倒霉嘛。偏您就愛玩低調這一套,還拿什么高風亮節,不攀附依阿這樣漂亮的詞來當借口,論不要臉,您才是真風高節亮。
“嘁,合起伙來為難老子,老子是死的嗎?不過……凜川吶,我那表哥如今年紀一大把,不會再計較從前那些破事吧?”謝師嚴當然沒告訴過顧凜川那些破事是什么,不過顧凜川這么聰明,謝師嚴相信他能猜到大致方向。
“誰知道呢。”顧凜川特不厚道地回一句,其實皇帝陛下雖然胸襟不算太寬廣,可也不是點雞毛蒜皮事都計較的,說句大實在話,人做皇帝這份工作的,著實忙得沒工夫計較這些王八眼綠豆大的事。
宮里頭,皇帝陛下聽到太監來報說“謝尚書求見”,心頭直“呵呵呵”,待謝師嚴進來,不等見禮參拜,皇帝陛下就笑瞇瞇地說:“今兒也不是大朝會呀,也沒什么事需要謝尚書來商議,謝尚書怎么來了,今兒下雪不該在衙門準備冬祭嗎?”
謝師嚴:果然,那樣一段漫長的黑歷史,誰能不計較。
“陛下……”謝師嚴一點不講究,二話不說開始打小報告,給人穿小鞋。到最后,在禮部當官的,除了一部分還成,其他的都直接剁了也沒多冤枉的。
皇帝陛下:呵呵呵,讓謝師嚴去禮部真是個好主意。慣沒規矩的人,去禮部每天管的就是各種大小禮,悶也悶死他。
“如此,謝愛卿以為該如何處置。”皇帝陛下看一眼謝師嚴,大有“你說,朕依你”的架勢。
謝師嚴:……
“臣以為,死罪可免,活罪難饒。”話外音:您重重罰他們就得了,您要不罰他們,這禮部尚書您愛誰誰吧,反正我是不會再干下去的。
“愛卿所言甚是。”皇帝陛下繼續笑瞇瞇,既然是成侍郎惹的,就把成侍郎先弄回家待著去,成妃那里也降一等,旨意表述完,秉筆寫好又給皇帝過目,然后才拿給謝師嚴看。
謝師嚴表示滿意,不過接下來的事他就很不滿意了。
“愛卿,些許小事,交給屬下去辦既可,愛卿留下來與朕飲酒賞雪,敘敘舊如何?”往常不是大朝會,沒什么事要商議,謝師嚴絕對不會進宮,進宮也絕對不會單獨面見皇帝。這回只帶顧凜川來,皇帝陛下覺得這時機太好了,咱們來談談那些黑歷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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