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楊頭,你別跑!”
隨著呼喊聲,只見一個小老頭飛快地拐彎躥進一條橫街,身形一閃來到一家店鋪門口,看架勢馬上就要鉆進去,卻突然莫名崴了腳,發出唉喲一聲。
風先生拐過街角跟了過來:“這么大年紀了,還跑這么快干嘛,也不怕閃著?”
楊特紅咧了咧嘴:“多少年沒崴過腳了,差點都忘記是什么感覺。”
風先生:“活該,叫你別跑你還跑。”
楊老頭:“行了,算你厲害,終于把我給找著了。”
風先生抬頭一看:“呦,歧路亡羊雜貨鋪,我這是找到你的老巢了!整個定海區的警察都在找你,你居然敢把店面開在派出所對門?”
楊老頭:“在派出所對門開店,有安全感!他們愛找就找唄,反正我也沒干什么壞事。”
他們正站在一家店鋪的門口,店門上方的燈箱寫著“歧路亡羊雜貨鋪”的字號,透過玻璃門往店內看去,里面還掛著同樣一塊牌匾。
這家店鋪的斜對面,隔著街就是定海分局下轄的一家派出所,直線距離也就五十米左右。
沿著這條街再往前走,大約四百米后向右拐個彎再走三百米,又經過一個路口向前再走一百米,就是華真行每天都要去吃飯的春光宴。
這家店的面積不小,占了并排的三間臨街門面,包括后面的庫房以及上面二樓,在這樣的地段弄一家雜貨鋪多少感覺有些奇怪。
雜貨鋪不是小超市,倒有點像工藝品展覽館,屋里放了不少造型各異的博物架和多寶格,陳列著各種物件,包括不少幾里國的手工藝品。
店內中央擺著一張八仙桌,看上去很有些年頭了,但感覺還挺新。兩人在桌邊坐下,楊老頭泡了壺茶,風先生開口道:“現在不僅是警察在找你,昆侖各派也在找你!”
楊老頭嗞溜喝了一口茶:“他們找我干什么?”
風先生:“你干了什么,自己不清楚嗎?”
楊老頭:“昆侖盟不是黑社會,知味樓也不是黑店。我是正常消費的顧客,每天都去照顧生意,難道還照顧出毛病了?”
風先生:“你哪里正常了?”
楊老頭:“我沒有顯露任何修為,就是個普通人,口味挑剔點不算找茬吧?”
風先生:“你那兩個月確實都不算,假如不是最后一天吃完最后一道菜,留下那張擦不干凈的桌子!”
楊老頭一拍大腿:“你看,你看,我天天說他們家桌子擦得不干凈,好多服務員都不服,這下實錘了吧。”
風先生:“海天谷掌門都擦不干凈的桌子,你想告訴我這是正常人的手段?”
楊老頭:“原來天天給我擦桌子的保潔是海天谷掌門?養元谷、海天谷,聽名字就是一樣的風格,難怪呢,就是這么有緣啊!”
風先生:“海天谷之海天,指人間大漠蒼涼,養元谷之養元,是凝煉生機菁華,哪里一樣了?”
楊老頭:“都占了一個谷字嘛!”
風先生:“以您老的修為身份,這么干也太掉價了吧?”
楊老頭:“價,什么價,我每一頓飯都是付了錢的!”
風先生不再跟他胡攪蠻纏,徑自說道:“當初潘采糾集那批定風潭修士,去幾里國欲尋回定風盤,卻讓養元谷給收編了。
他們決定留在養元谷之后,都回到東國幾個月處理這邊的事。
有那么幾個人,還是以潘采為主,回到東國后打算聯絡平日結交的散修,一起加入養元谷以壯大聲勢,結果一個人都沒拉走……”
楊老頭接過話頭道:“而且連養元谷的消息都沒傳開,是昆侖盟出手阻止了吧?或者是有人授意昆侖盟的高層,阻止了這件事并封鎖了消息。
能做到這一點的人不多,而且還能做得讓人毫無察覺。就連潘采他們幾個都納悶,為何那么不巧,那段時間恰好誰都聯系不上?”
風先生:“那時的養元谷還是個草臺班子,真要讓潘采他們拉一批散修過去,難免喧賓奪主。”
楊老頭很淡定地喝了一口茶:“其實用不著擔心,他們拉再多的人過去,也不會發生你說的那種事。”
風先生:“有你們幾位在,當然鎮得住場面。但何必讓那些散修萬里迢迢而去,先被人引入歧途,然后再挨你們收拾呢?
潘采是有私心,但世人誰又沒私心?私心尚非野心,人是可以學習成長的。他若能成功融入養元谷,也未嘗不是好事。
但是讓他拉去一批烏合之眾,在養元谷中聚攏勢力,難免會生出田氏代齊之心。明明可以不發生這種事,何必讓它發生?”
楊老頭:“小華也感覺出來了,所以他讓潘采那伙人都遠離了核心,將他們派到羅巴聯盟去給羅柴德當保鏢了。”
風先生嘆了一口氣:“小華這么做其實不對,只是在耍小聰明。”
楊老頭波瀾不驚道:“誰沒耍過小聰明,想想你自己當年吧!誰又能一直不犯錯誤,所有的決定都那么完美呢?”
風先生:“假如當初真讓潘采拉了一大批昆侖散修加入養元谷,問題必然變得復雜,他很難不會走錯路。
讓他做不成,就留在養元谷中、參證華真行所行之事,還有醒悟的機會。可是我也沒想到,小華又把他給放走了,這一去就難免漸行漸遠。
我授意昆侖盟封鎖養元谷的消息,就因為當時很多條件都不成熟。
小華低估了養元谷的吸引力,很多江湖散修都會感興趣的。有些小宗門比如房隆關那樣的,使點勁說不定都能一鍋端了。
可是那樣的話,看似養元谷發展勢頭很猛,卻難免魚龍混雜、各懷思慮,難以齊心用事,只能將大量的jing力都耗在內部的整合上。
小華的目的又不是搞一個大型幫派,當他發現養元谷變成一個大型黑幫的時候,就會很頭疼了,真正想做的事情,也反而被耽誤了。
而且養元谷在幾里國推廣養元術,也確實會遭人質疑。若聲勢過大,直接波及到昆侖修行界,局面就不太好收拾了。”
楊老頭:“如此說來,我還得替小華謝謝你了!但那是兩年前,如今形勢已變。
幾里國與東國全面合作,這是國家發展戰略,就算養元谷不想和昆侖盟打交道,也免不了會發生各種關系。
岡比斯庭那邊好歹還有個說法,可是昆侖盟這邊,如今連個說法都沒有呢。”
風先生:“我這也是給小華出了一道題,等了整整兩年多,他終于想起來親自到東國留學,還算是反應過來了。
他自己不來,難道還要讓昆侖盟那些自詡世外高人的老頑固過去拜見嗎?假如只聽傳聞,恐會誤解更深,只有他本人才能解開這個局。”
楊老頭抓住了一個關鍵詞,追問道:“昆侖盟那些自詡世外高人的老頑固?聽這話怨念頗深啊,但據我所知,昆侖盟的盟主,可就是你教出來的徒弟!”
風君子瞪眼道:“就算我沒教好又怎么樣,你不服嗎?”然后又搖了搖頭道,“石野這個盟主,做事穩當令人放心,能再現其祖先成就、穩定兩昆侖局面。
當年眼見大亂將起,僅僅靠正一門已經壓不住了,只有聯合東西兩昆侖各派重新定盟,他也算不負重望。
但自古修士總會有的毛病,在他當了昆侖盟盟主之后,也是漸漸都養出來了,簡直成了一個保守派頭子。
若只是重復先人功業,卻不思超越前人成就,如何能盤活未來局面?他再大本事,又能超得出千年前的正一祖師嗎?
當初他把昆侖盟聯絡總部,從淝水知味樓遷回到蕪城知味樓,我就很不滿意了。三夢宗和正一門都在蕪城,離自家道場和天下第一大派那么近,是什么居心?
難道還想重走老路,扮演超然世外高人,修行諸事、修士行止,全靠他三夢宗和正一門來擺平嗎?
當時我也不好干涉,畢竟人家已經是盟主,這些事還是能做主的。可是后來他又想將昆侖盟聯絡總部挪到須彌洞天那種地方,我就實在忍不住了……”
楊特紅笑瞇瞇插話道道:“他就挨揍了是不是,這事我也聽說了。”
風先生:“這事你咋聽說的?”
楊特紅:“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既然這么不滿意,當初為何還要支持他成為昆侖盟盟主呢,難道僅僅是偏袒自家徒弟?”
風先生反問道:“你就不護著自家徒弟嗎,那么現在坐這兒干嘛呢?當初是有人比他才情更高,可惜走錯了路,犯下死有余辜之錯。
相較之下,石野就是最好的選擇。不能說他是最合適的,但已經沒有人比他更合適了。他做得也很好,我們不能只談缺點。”
楊老頭:“聽說那一批后生當中,還有一位很出色,人稱滄浪大俠,繼承了海天谷掌門之位。”
風先生搖了搖頭:“于滄梧?海天谷是苦行一派,苦行修士倒也沒什么不可,但他的性情過于疏放,資質天賦雖也算出色,但終究還是差了那么一些。
石野這個人吧,笨是笨了點,可資質根骨都是極佳,我教的徒弟,自有把握修為絕對不弱于人。況且他是正一祖師的嫡系后人,能得到各派推崇,正一門也會大力支持。
至于海天谷,地處西北偏遠,自古與中原各派交往不多,傳承單薄人丁稀落,很難得到眾人認可。”
楊老頭鼻子出氣哼了一聲:“這是在搞出身論嗎?兩昆侖第一代盟主是正一祖師,千年后重建昆侖盟,再扶其后人當盟主?難道修士之中,還有什么貴族與平民的分別?”
風先生:“不是這么回事,而是于滄梧確實不如石野,您老也不能睜眼說瞎話。更何況當時的要務是阻止天下大亂,石野更容易得到各派擁護,尤其是西昆侖的認可。”
楊老頭:“最主要原因,還是正一門力挺石野吧?說來說去,你還是妥協了。”
風先生:“不能說是妥協,只能說是達成了一致。我曾和守正真人動手協商,讓他搶徒弟的圖謀未能得逞。石野終究未拜入正一門,而是自行開宗立派,才有了三夢宗。”
楊老頭:“既然如此,那你還有什么不滿?”
風先生:“有點意見不是很正常嗎,誰還能沒有缺點呢?世事也不能盡如人意,事物總在發展,人都是需要成長的。”
楊老頭呵呵笑了:“你是在說自己吧!”
風先生:“我也需要成長,您老人家都這么大年紀了,不是也在成長嗎?”
楊老頭:“你不如干脆承認,自己當年也很幼稚。”
風先生:“幼稚怎么了,誰還沒有幼稚的權利?也不看看有些人多大年紀了,還跑去當夜店小王子呢!”
楊老頭:“扯啥呢,剛才不是在說于滄梧嗎?你說海天谷地處偏遠、傳承單薄,與昆侖各派交往甚少,沒什么影響力。
聽這話,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么荒郊野廟呢。可是據我所知,海天谷是古時五觀莊的傳承,不僅頗有來歷,且與你也大有淵源。”
風先生:“與我沒什么關系,至少與我本人沒什么關系。但你這么一刨根,我也覺得很納悶,五觀莊本是逍遙一派,怎么今日的海天谷成了苦行一派?”
楊老頭:“宗門傳承會演變,就像人也會變。就比如說你吧,如今是不是也覺得,當年很多事情做得幼稚,見識也很淺薄。”
風先生笑了:“君子聞過則喜,我能聽出來,您老是在夸我不斷成長進步。”
楊老頭:“你這臉皮,倒也夠實事求是。不說你了,還說那位海天谷掌門。”
風先生皺眉道:“你老提于滄梧干什么?”
楊老頭:“因為人家給我擦了兩個月的桌子,而且明天就要來找小華了!”
風先生:“那還不是你招的嘛,招誰不好,偏偏給小華招來了于滄梧?說正事,您老唱的算是哪出戲?
這是我給小華出的題目,要小華本人去解,你卻伸手了。明明是小區乒乓球賽,突然來了個國家隊的選手攪局,這不是作弊嗎?”
楊老頭不滿道:“小區乒乓球賽?這題目是誰出的,你又是什么級別的選手?就許你欺負我家孩子,還不許孩子家的大人出頭嗎?”
這一句話將風先生給噎著了,瞪了楊老頭半天才說了一句:“到此為止。”
楊老頭施施然端起茶杯道:“已經夠了,我這算贏了你一招吧?”
風先生:“我承認這次是您老高明。”
楊老頭:“承認就好。”
風先生:“就算您老棋高一著,我也得提醒一句。這次你幫小華破了局,但并不代表所有的昆侖修士都會看小華順眼。”
楊老頭:“這種事不用你提醒,小華自己應該很明白,他也不是白混到這么大的。”
風先生起身告辭,楊老頭端著茶杯老神在在,一臉得意微笑,又忽然微微一皺眉,總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再猛一抬頭,胡子都氣得吹起來了。
“姓風的,你手咋這欠呢!”
只見店中間掛的那塊“歧路亡羊雜貨鋪”的牌匾,被人加了兩個字,就像修改草稿那樣寫在原有的那行字上方,再打了個插進去示意勾,變成了“歧路亡羊補牢雜貨鋪”。
與此同時,不到一公里外的春光宴一樓大堂,靠窗位置的小桌旁,牛以平正一臉歉意道:“華總導,如今昆侖各派都聽說了這件事,我有線索也不可能……”
華真行擺手道:“我明白牛老師的意思,我每天到春光宴來吃飯,就是公開的行止,并非什么秘密。”
牛以平:“我提前問一聲吧,你明天還會來吃飯嗎?”
華真行:“我明天中午還會來。”
牛以平:“其實您幾天的行止,不止我一個人注意到了,已經有人向我打聽過您的身份,我也照實介紹了。
您說了明天中午還會來,那就定在明天中午,會有高人來此地找您。”
華真行:“都是些什么人?”
牛以平:“明天中午只有一位,海天谷掌門,滄浪大俠于滄梧……”
華真行:“為什么是他先來,而且只有他一個人?”
牛以平:“您還不知道吧,蕪城知味樓這幾個月坐鎮的高人就是于大俠。您家楊總,等于是挑了于大俠看的場子。”
華真行:“正常吃飯而已,算不得上門挑釁。”
牛以平:“您說得有道理,所以當時沒人為難楊總。可是您在此地的行止被發現之后,性質就不同了,這是挑明了修士身份。
希望明天于大俠來了,您能跟他好好解釋清楚。于大俠是什么態度很重要,因為各派同道也會在一旁看著。”
華真行:“多謝牛老師提醒,這次我欠您一個大人情!”
華真行已然明白,楊老頭為何要給自己布置這樣一個奇怪的任務,也清楚楊老頭在蕪城知味樓干了什么,把人都給引到自己這里來了。
在各大修行傳承宗門看來,楊特紅的身份就相當于養元谷的“太上長老”,而他的身份則相當于宗主或谷主,有什么事本就應該由他負責。
很多人并不是很理解“總負責人”這個概念,只以為是權力最大的那個人,其實它就是字面的意思,是出了什么事都得負責的那個人。
假如負不起責任或負不了責任,也就別待在那個位置了。華真行還能怎么辦?見招拆招唄,這就是一個接觸各路昆侖修士的好機會。
他下午先回學校繼續上課,晚上還在春光宴吃飯,點的還是一道菜。這天晚上春光宴的客人很多,連大堂的散臺都坐滿了,服務員都沒時間和華真行多聊幾句私房話。
這情況在平時是不多見的,春光宴客人最多的時候往往會將包間訂滿,但大堂的散臺總是有空的,今天又不是什么特別的日子,生意咋會這么好?
華真行進門后以神識一掃,樓上的包間還空了不少呢,一樓的大堂里卻坐滿了,這就有點不正常了。
說是坐滿了也不完全準確,恰好還有一張空桌,就是華真行中午坐的那個靠窗的位置,也是他這幾天習慣坐的桌子。這個位置居然還給他留著,就更不正常了。
華真行來了之后,大堂里所有的桌子坐滿了,卻一點都不喧鬧雜亂。華真行心里明白,這里很多客人應該都是昆侖各派修士,聽說消息特意跑來看情況的。
考驗心理素質的時候到了,華真行又點了一道菜,很正常地吃完了晚飯。一直等到結賬走人,都沒有人過來和他打招呼,他也不好主動去招呼那些陌生人。
晚上睡覺前,華真行又接到了王豐收的電話,聽說了一個“不幸”的消息,喬釤高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