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萍水錄》已經刊印完畢,用的陽版,字跡清晰,墨痕濃淡如一,線裝版,紙張厚實,顏色雖然有些發黃,卻是難得防蟲蛀的紙張。”
梁贊興沖沖的穿過回廊,才到先生書房邊上,就高興地大叫。
夏侯靜聞言推開窗戶,接過梁贊拿來的書本,先不看,放在鼻子下面深深地嗅一口,一股子淡淡的椒樹皮味道直沖腦際。
“陳銅做人還算厚道,一分錢,一分貨沒有讓老夫失望。”
梁贊瞅著夏侯靜短粗肥胖的手將書本摩挲的沙沙作響,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
有些擔憂的道:“只是這耗費也巨啊。”
夏侯靜冷笑一聲道:“那個不孝子又為難你了?”
梁贊搖頭道:“沒有,大公子的話雖然不好聽,卻是至理名言,這兩年,家中刊印書籍的費用都是夏侯一族支應,如今快要堅持不住了,先生,后邊的《達祿》《衡壽》兩書是不是暫緩一些。
待家中資財充盈之后再刊印?”
夏侯靜搖頭道:“只要把書刊印出來,以后想要多少資財沒有,那個不孝子不知曉這個道理,難道你這個讀書人也不理解嗎?”
梁贊搖頭道:“出書固然是千秋大計,先生與弟子卻活在當下,為千秋大計損傷現在的生活,弟子不知道值不值。”
夏侯靜笑道:“既然不值,你為何還要把自己所有的俸祿都投進來了呢?”
梁贊攤攤手道:“弟子只有一人,只要每天有新的學問可以讓弟子寸進,每天有兩頓稀粥可以過活,對弟子來說就是有意義的一天。”
說著話,就從背后拿出一個荷葉包放在夏侯靜的面前道:“一只燒雞,乃是家母所賜,請先生受用。”
夏侯靜沒有接燒雞,看了一眼被炭火烤的金黃的燒雞笑道:“你母親還是不愿意脫離奴籍,愿意在云氏生活?”
梁贊搖頭道:“奴籍早就去除了,如今,母親是云氏桑蠶作坊里的管事。”
夏侯靜笑道:“管事也是奴籍!”
“母親是富貴縣人氏,是有丁口之家的人。”
梁贊說著話就凈了手,撕下一根雞腿遞給夏侯靜道:“母命不敢違背。”
夏侯靜吃了一口雞肉恨恨的道:“外邊的孝廉見了你該退避三舍才對。
你既然已經通過了大比成了官身,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內史議曹,卻是正途官員,只要用心任事。遲早會有升遷的一天,現在就該主意風評,你母親的行為不妥,應該早日離開云氏,自立門戶,別人才不會無端的攻訐你。”
梁贊笑道:“弟子站得直,走的正,何必在意那些小人的言辭。”
夏侯靜嘆口氣,瞅著他放在桌子上的雞骨頭道:“你的學問足夠了,就是這股子書呆子氣越發的嚴重了。”
梁贊拿起那本《萍水錄》用袖子撫平書皮上些許的褶皺,就把它放進了書架。
一個裘衣中年人走進了書房,無視夏侯靜虎視眈眈的目光,一把抓住梁贊的脖領子道:“無恥小人,滾出我夏侯氏!”
梁贊手掌輕輕一翻,就反過來擒拿住了中年人的手道:“夏侯兄何至暴躁若此?”
中年人能感受到梁贊手上的力道,自覺不是梁贊這種經過科考的全門人才的對手,就后退一步道:“一本書八十個云錢,什么書居然如此值錢?”
說著話就對沉默不語的夏侯靜道:“耶耶,您被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給蒙騙了。”
夏侯靜淡淡的道:“老夫愿意被他騙。”
梁贊知曉,這是夏侯靜盛怒之前的一貫表現,連忙對夏侯衍解釋道:“平日里一本書的刊印費用也就四十個云錢,這一次印書的紙張不同,還是陽版,這才增加了一倍的費用。”
夏侯靜嗤的一聲笑了出來,指著梁贊道:“你對這個無賴子解釋的這么清楚做什么?
他哪里能知曉這一本書到底靡費了多少,與夏蟲語冰真是愚不可及。”
夏侯衍悲傷地看著一臉冷漠的夏侯靜道:“耶耶,家中實在是再無資財可以供應您印書了。
再這樣下去,就只好賣掉家中田畝了。”
夏侯靜冷笑一聲道:“董仲舒已經開始收受賄賂了,只要逼迫他再跟我們比過幾次,他只有收受賄賂一途可走。
如果我谷梁春秋,擊敗公羊春秋,夏侯家想要多少資財不可得?
我谷梁一脈講究崇敬天子,借天子之威教化世人,要世人知曉廉恥。
只要有我夏侯靜一日之存續,定要讓谷梁一脈成為大漢國的道德成法。
一字之褒,寵逾華袞之贈。
片言之貶,辱過市朝之撻。
德之所助,雖賤必申。義之所抑,雖貴必屈。故附勢匿非者無所逃其罪,潛德獨運者無所隱其名,信不易之宏軌,百王之通典也。”
夏侯衍悲傷地看著父親,搖搖頭,不敢質問父親,就惡狠狠地對梁贊道:“你信么?”
梁贊皺眉道:“我自然相信,師傅失敗了,還有我們,我們失敗了還有后來人,子子孫孫無窮匱也,總有一天定要讓我《谷梁春秋》擯棄公羊,成為《春秋》的正宗。
夏侯衍見梁贊一臉的狂熱,又看見父親正在滿意的點頭,就咆哮一聲道:“那就賣光家產,我們抱著書本過活!”
夏侯靜大笑道:“此乃為父畢生之所愿。”
夏侯衍大哭著離開……
梁贊沖著夏侯靜深深地一禮道:“弟子老母還有些許資財,弟子這就取來,看看能否助先生一臂之力。”
夏侯靜笑著搖頭道:“不用,老夫一代文宗,豈能窺伺一個老嫗的那點活命銀錢。
備車,我們走一遭上林苑,老夫就不信弄不來一點刊印《達祿》《衡壽》兩本書的錢。
你要記住,對我等學問人來說,今日散出去的錢糧,不過是寄存在那些人手中,一旦我輩成功,他們定會乖乖的將我們散發出去的錢糧送回來。”
梁贊撫掌大笑道:“弟子忽然想起又一次在云氏侍宴,曹氏主人在大醉之前曾經狂呼——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先生拋家舍業也要讓我谷梁一脈的學說全部刊印出來,豪氣不下于曹侯。”
夏侯靜哼了一聲道:“休要將為師與紈绔浪蕩子相提并論,這是為師的恥辱。”
師徒二人說笑著就離開了書房,早有老仆備好牛車,一路煙塵滾滾的就殺向上林苑。
霍光抬手將小老虎銜走的毛筆奪回來,準備著墨的時候,才發現筆桿子被小老虎給咬壞了,輕輕一碰就斷了。
毛筆用不成了,霍光就取過一枝炭筆,繼續在一本書上涂涂抹抹。
云音紅撲撲的小臉出現在窗戶上,霍光將手放在嘴前,呵兩口熱氣,用力的揉搓一陣子,然后把發燙的雙手掩在云音冰冷的耳朵上道:“為何不去溫室待著,跑出來受罪可不對啊。”
云音好不容易從霍光的魔爪中逃出來,怒氣沖沖的道:“你有多久沒有陪我玩耍了?”
霍光稍微想了一下道:“兩天而已。”
云音難以置信的看著霍光道:“聽說你不許別人在你屋子里生爐子,也不許別人來打攪你,你說的兩天,其實已經整整十五天了。”
霍光抬頭看看天上的月亮,拍著額頭道:“沒想到已經這么多天了。
是我的不好,你說,明日要玩什么,我一定奉陪,陪到你滿意為止!“
云瑯得到了滿意的回答,就揪住小老虎毛絨絨的耳朵道:“那就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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