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云瑯執著的認為日本人的自殺活動才是最有儀式感的。
不論是刨腹時候對刀口尺寸嚴格要求,還是介錯人手起刀落人頭滾滾的暢快,都讓云瑯對日本人的這一儀式向往不已,恨不能親自充當介錯人!
好在櫻花翻飛的時節里一刀斬下人頭,然后倒拖太刀在飄零的櫻花中踽踽獨行,感悟日本“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的高貴文化。
在大漢就非常的不一樣了,對于大漢人來說,自殺是一樁很沒意思的事情,更是一樁非常私人的事情。
勇敢些的會用刀子抹脖子,或者一刀入心,用自殺來向世人宣示自己的剛烈!
再次一些的就會選擇服毒,這是一種很無奈的死法。
最下作的就是上吊了,即便是死掉了,也要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給活著的人,似乎在說:我現在死了,你能奈我何?
張湯三天前就把自己要自殺的事情宣揚的人盡皆知,還特意邀請云瑯以及一干舊日好友去參觀他如何自殺。
說是要以自己的死來告誡天下人,告訴天下人,不可因為陛下寵幸就肆意妄為最終只能一死以謝天下。
云瑯跟張湯的私交很好,這事天下皆知,因此,張湯準備自殺,云瑯就只好穿著白色的衣服來給他送行。
盡管張湯通知了很多人,真正到了自殺的這一天,來給他送行的人只有云瑯跟一個商人田甲。
云瑯來到張湯家里的時候,他們全家都穿著囚服跪在院子里面,就連張湯年邁的老母,也是如此!
事到如今,云瑯已經沒有什么可以說的了,張湯的死已經是必須的了,而且還要盡快進行,否則,他不但要死,還要遭受無數的羞辱。
上一次張湯沒有弄死朱買臣,如今,朱買臣回來了,而且還當上了主爵都尉,跟張湯一起位列九卿。
朱買臣的歸來并受重用,則說明張湯昔日對朱買臣乃至莊青翟的指責是錯誤的,至少,在皇帝看來是這樣的。
官場上,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朱買臣回來了,就預示著張湯將會以必然倒霉的結果收場。
朱買臣聯合了御史中丞李文,右內史王朝,以及丞相長史邊通一起彈劾張湯有八樁不法事。
且件件有跟腳,事事有依據,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告發張湯屢次泄露國朝機密給商人,從而讓一些不法商人依靠囤積居奇而獲得了暴利。
其中長安商賈田甲首當其沖,至今,田甲的兒子田信還被關押在牢獄里,等待皇帝最后的裁決。
事情到了張湯這里就顯得非常詭異了。
朱買臣等人的奏折到了皇帝手里之后,就被皇帝給扣押了,而彈劾奏章的內容卻被一字不差的泄露出來了。
又有使者來張家斥責了張湯。
事已至此,不管他有沒有犯下那八條罪責,留給張湯的路只有死路一條。
云瑯提著一個食盒走進了張湯家,神情輕松地就像是來拜訪老友。
路過張湯老母身邊的時候,還施禮請安,邀請張湯老母與他一起跟張湯喝上一杯。
張湯老母親也不見多少悲切之意,反兒勸慰云瑯莫要在張氏久留,與張湯見上一面就已經是莫大的情義,張氏滿門感激不盡。
見到張湯的時候,發現這家伙穿的非常燒包,大熱的天氣里一聲厚重的黑色朝服被他穿的一絲不茍,一個人悶在屋子里,又穿的厚重,卻不見一絲汗漬。
“不用朝外看了,我特意問過曹襄,今日會不會有使者來阻攔你自殺,曹襄說,不會有!”
張湯收回看著窗外的目光,瞅著云瑯道:“我還是有些不死心,總覺得陛下還有用到我的地方。
現在還遠遠沒有到“飛鳥盡,良弓藏,狐兔死,走狗烹”的時候啊。”
“確實沒有,不過陛下有了比你更加兇狠的獵犬,而且不止一位,光是趙禹,王溫舒兩人就夠陛下使喚的了。
你的名聲臭了,已經到了改換的時候了。”
云瑯沒有安慰張湯,而是再一次選擇了實話實說。
張湯痛苦的敲著腦殼道:“我現在才開始后悔當年跟你訂立說實話這個約定了。
這個時候,你要是說兩句假話,我的心里會舒坦的多。”
云瑯猶豫一下輕聲問道:“你好像不怕死?”
張湯抬手摸摸脖子道:“怎么不怕?只是活不成了,就只好努力給自己子孫一點尊嚴,嗎,免得他們被人家笑話。”
云瑯打開食盒,從里面取出一陶瓶酒道:“這是我弄出來的烈酒,你可以多喝一點。”
隨著一樣樣的菜肴被取出來,張湯忽然捂著嘴大哭起來,他的眼淚流的是如此之多,完全出乎了云瑯的預料。
等他的哭聲停歇了,云瑯就小聲道:“要不然去長安城求求陛下,不求別的,只求活命可以嗎?”
張湯抽噎一下道:“求陛下,會死的更快,他不允許我給他丟人。”
云瑯嘆息一聲道:“奈何啊……”
張湯從盤子里拿起一只烤雞,狠狠地啃了一口道:“我兒安世現在何處?”
“與梁翁一起去了陳倉,云氏在陳倉還有一塊封地,我委托他去管理。”
張湯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道:“甚好!”
“我看見田甲在外面,要不要讓他進來?”
張湯搖頭道:“不用了。”
“你們到底是誰害了誰?”
張湯苦笑道:“多年糾纏早就分不清了。”
“既然如此,你為何會這么窮?”
張湯冷笑一聲道:“你可知春風閣一夕風流費用幾何?”
云瑯搖頭道:“沒去過!”
張湯頗有些回味的道:“一夕纏頭萬金不多啊,我一年中一半的閑暇時光都耗在那里了。”
云瑯冷笑道:“也就是說,你原本就打算一個人快活,讓你全家為你擔驚受怕是不是?”
張湯見云瑯面有怒色,有些歡喜的朝云瑯拱手道:“我自詡為天子爪牙,帝王鷹犬的時候,就知道下場不會太好。
為了避免累及家人,這些年我除過陛下賞賜,我很少置產,散出去的錢財遠比進項多,所以家無余財可供他人惦念。
為官多年,有一個道理我知道的很清楚,人在倒霉的時候,可怕的不是仇敵,而是那些胥吏。
朱買臣,李文,王朝,邊通等人不是名士就是高官,他們的目的在于我,只要我死了,天大的仇恨都會隨之散去。
而那些吸血胥吏可不是這樣的,一旦我倒霉了,他們就會如同吸血鬼一般蜂擁而來,撲擊在張氏這具尸體上吮血,不吸干最后一滴血是不會罷休的。
長安城里的很多犯官,不是被同僚折騰死的,而是受不住胥吏的盤剝最后才家破人亡的。
如果人人都知道張氏無財,也就會漠然視之了。”
云瑯咬牙道:“我這是第一次聽見有人把嫖妓花光家中錢財的行為,說的如此悲天憫人!”
張湯擦把臉上殘存的淚水道:“事實如此,夫復何言?”
話已至此,再說已經很多余了,云瑯就給張湯倒上云氏新近蒸出來的烈酒,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喝著,說的也都是些風花雪月上的事情。
之所以不說一些隱秘的事情,完全是因為有一個年輕人忽然站在門口的緣故。
太陽漸漸落山了,桌子上的酒菜也吃的差不多了,張湯就對云瑯道:“你素來有潔癖,就不要留在這里弄得一身腌臜,回上林苑的路還長,現在就別過吧!”
云瑯站起身道:“你真的做好準備了?”
張湯笑道:“兩天前我其實已經死了。”
云瑯抖抖袖子朝張湯施禮道:“一路走好。”
張湯笑著點點頭,就送云瑯出門,并關上了門窗。
云瑯瞅了一眼站在門口的鐘離遠道:“把他最后的話帶給陛下!”
一身錦衣的鐘離遠施禮道:“剛才不小心打了個盹,這才清醒。”
云瑯嘆息一聲,就緩緩離開內宅。
只聽身后傳來張湯凄厲的大吼:“陛下啊,張湯沒有尺寸的功勞,從刀筆吏起家,因得到陛下的寵幸而官至三公,沒有任何可開脫罪責之處。
然而陰謀陷害張湯的,是朱買臣,李文,王朝,邊通這四個惡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