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山上,石屋邊。
云瑯就像初來大漢時一樣,坐在懸崖邊上,眼前是一望無際的丘陵……最高的一座丘陵,就是長滿荒草的始皇陵。
太陽從云海中跳出來的時候,天地一片光明。
老虎大王蹲坐在他的背后,不時地用爪子抓抓脖頸,對眼前燦爛的一幕視若無睹。
蘇稚給云瑯披上了一襲狐裘,云瑯沒有回頭,也沒有道謝,目光從遙遠的山巒處投向了腳下幽深的溝壑。
太宰就長眠在這山下的溝壑里。
很多年了,云瑯對這片土地逐漸生疏,甚至可以說,他不愿意記起這里,記起那個人,記起那座陵墓。
坐在這里很容易讓世人生出帝王將相一抷土感慨,而這種感慨在云瑯看來是消極的。
他以為自己已經改變了劉徹,沒想到,該來的一樣會來,且來的更加猛烈。
不過,眼前總是掠過太宰那張虎外婆才有的皺皺巴巴的臉,云瑯忍不住笑了。
自從住進了驪山,云瑯就切斷了跟外面的聯系,是真正的切斷,霍光兩次要求見面,都被云瑯無情的拒絕了。
他知道霍光想干什么,也知道此時的山下該是怎樣的腥風血雨。
造反的時機不成熟,而且是非常的不成熟,劉徹在發動這場災難之前,首先確定了自己的不敗地位之后,才會真正的施行自己的計劃。
不論是誰在這個時候發動叛亂,都是皇帝喜聞樂見的,他執拗的認為,舊有的那一群人配不上他輝煌而壯麗的大漢江山!
他希望一切都是新的……他想要建立一個遠超前人,媲美三皇五帝的新時代。
這個計劃絕對不是劉徹心血來潮之作,時間之久遠,甚至可以追溯到泰山封禪之時。
他的手法熟練而殘酷……
當皇帝處理反王的時候,沒有人為藩王吶喊,當皇帝開始處理舊勛貴的時候,沒有人為勛貴們吶喊,當皇帝開始處理文臣的時候,沒有人為文臣吶喊……現在,皇帝開始清理武將們了,自然沒有人再出來了說話了。
這是一場浩劫!
蘇稚熬的小米粥很好喝,云瑯喝了兩碗,然后就穿上自己的獸皮靴子,準備去驪山的后山看看。
那里有美麗的冰花……
蘇稚猶豫一下低聲道:“公孫敖死了,他的妻子畢氏與巫蠱案有關,被腰斬了,全族被處死二十七人。
大行令李息也被下獄,估計結果不好。”
云瑯搖頭道:“李息不會有事的,他還有用處,他鎮守邊關多年,與羌人的關系很好,是朝廷與北地羌人的橋梁,如果他被處死了,先零羌人就會叛亂,抱罕羌人也會叛亂。
陛下雖然狠毒,卻不是傻子,李息不會有事的。”
“李敢呢?李敢也被王溫舒從隴西叫回來問話!”
“李敢不會有事,如果有事,第一個被問話的人應該是我。”
“夫君,我們走吧!”
云瑯見蘇稚一臉的堅毅之色,就笑著捏捏她的臉蛋道:“我們去哪里呢?”
蘇稚冷笑道:“別以為妾身沒有用處,大秦嶺里妾身還是做了一些準備的。
只要我愿意,疫病在關中流行開來不算什么難事。”
“胡說,我們研究疫病是為了對付疫病,讓天下人能避開疫病這個惡魔,不是制造疫病的。”
“如果妾身精準的讓疫病只傳播到皇宮如何?”
“這樣的后果就是——皇帝在臨死之前,會殺光所有人的,為禍更烈。”
“皇帝知道我們家的厲害,他不敢拿為我們怎么樣是吧?”
“是的,皇帝不會,可是他會拿天下人來威脅我們,一個知道自己必死的皇帝,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來。”
“我們就這么看著?”
“霍光,安世,梁凱他們應該已經有對策了,這一次,太子會爆發的。”
“太子只有很少的一點人……”
“郭解手里有火藥啊……你不知道,火藥是很厲害的……會彌補太子兵力不足這個缺點的。
更何況,太子還有匈奴人幫他。”
“匈奴人?他怎么敢?”
云瑯煩躁的揮揮手道:“沒什么不敢的,這些年你不覺得關中的胡人也太多了些嗎?
你以為太子真的是孤家寡人嗎?
你以為司馬大將軍死后,他的那些部曲都去哪里了?
你以為公孫敖真的很冤枉嗎?
你以為李息這些年不改變那些羌人是為了什么?
你以為路博德很滿意自己伏波將軍的稱號嗎?
還有李陵,你以為他回到隴西去干什么了?
這一次,不論是死去的,還是沒死去的,沒有誰是無辜的。
皇帝想要一個干凈的朝堂,小光也是這么想的,老一輩的人不死光,小光他們如何上位?
可以說,山底下的人,就沒有一個是無辜的好人……“
說到這里,云瑯雙手捂著面孔狠狠地揉搓一下道:“當然了,你夫君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可能還是這群壞蛋里面最大的那個壞蛋。”
“去病就是發現放眼望去滿世界全是惡人,這才自我流放去了馬邑,他知道在大漢這波平靜的水面下,游動的全是鯊魚,一個個都在準備擇人而噬。
所以他才一個人孤獨的去了馬邑,不為別的,就是害怕我們這些人起了內斗之后,連邊關都忘記把守了。”
蘇稚溫柔地抱住云瑯輕聲道:“夫君是為了自保。”
“開始是為了自保,這是可以確定的一件事,慢慢的,隨著我們家的力量越來越大,后來就不是了。
總想著改變這個世界,讓這個世界隨著我的意愿前進,然后在前進的過程中我又發現,對于大漢國來說,云氏的力量不夠強大,然后我就去攫取權力,最后啊,我們做出來的很多事情是我以前深惡痛絕的事情。
我總以為我是一個好人,好人的出發點應該不是壞事情,可是呢?
我偏偏做出了這個世界上很多壞人都做不出來的事情。
以前,我以為這是一個陳舊的,鄙陋的,愚昧的世界,他們需要我指引他們前進。
就在昨晚,我忽然自問了一個問題,這個世界真的需要我指引才能走到輝煌的道路上嗎?
太陽出來的時候我發現,不論我在不在這個人間,太陽依舊會升起,新的一天依舊會無可阻擋的到來。
我不過是這個天地間的一粒塵埃,微小的可以忽視,可以不必存在!
小稚,這些年來,我太自大了。”
蘇稚不明白自己睿智的丈夫為什么會自責到了這個地步,緊緊的抱住云瑯道:“你是我的神啊……”
云瑯大聲笑了起來,反手抱住蘇稚狠狠地吻住了她的嘴巴,良久之后才松開,用腦門頂著蘇稚的腦門道:“這是自然,我不僅僅是你的神祗,也是宋喬,紅袖,卓姬的神祗,當然,還是我家老虎大王的神祗!”
“嗷——”
老虎大王大叫了一聲,云瑯剛才朝后踢出的一腳,正好踢在他的鼻子上,讓他痛不可當。
空氣中飄來一股子可疑的味道,老虎大王顧不得找云瑯的麻煩,兇狠的向味道飄來的方向奔跑過去。
“滾開,這是老夫的烤雞!”
何愁有的聲音從斷崖的另一邊傳來,云瑯跟蘇稚走過去之后才發現,何愁有把身子縮在一個淺淺的山坳里,老虎大王用前爪按著崖壁,將何愁有堵在里面出不來。
直到何愁有把手里的烤雞孝敬了老虎大王之后,這才得以脫身。
“你什么時候來的?”
“你跟你老婆親嘴的時候就來了,擔心打擾你們,就來到這邊,準備點火把烤雞熱一下填填肚子。”
“你來驪山做什么?”
“陛下要我給你傳話,他準備跟你好好地商談一下。”
云瑯低下頭慢慢的道:“要殺我嗎?”
何愁有笑道:“這天下沒人能殺得了你,這一點陛下比你還要清楚,如果能殺的話,早就殺了。
哦,對了,阿嬌也會來!”
“談論什么呢?”
“如何治理天下!”
“轉告陛下,這是他的事情,我從今后就留在云氏莊園里過寫書,作畫,彈琴跟老虎玩耍這些事情。
天下,從今日起與我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