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晚上,全家吃過飯都聚在老祝頭和楊氏的屋里商量分家的事兒。老祝頭和楊氏坐在屋東頭的椅子上,四個兒子蹲在地上都叼著煙袋,媳婦們溜溜地在炕沿兒上坐了一排,梅子領著孩子們避到西屋去,只有荷花硬拗著拱在方氏的懷里,怎么扯都不肯走,最后總算是得以留在屋里聽個分明。
楊氏先在屋里環顧了一圈,然后才扯扯衣襟兒道:“昨天下晚你爹跟我商議過,平素都是我管著家里的錢糧,所以既然已經定了分家,就還是我來擬這個章程。你們幾個都是我十月懷胎生出來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不會偏誰幫誰,等家里商議好怎么分,再找里正做個見證立個自居,以后咱就算分開過了。”
她說完又看看屋里的人,問他們有沒有什么要說的,大家自然都沒的可說,于是她繼續道:“我心里合計了一下,咱這回分家,就把老大、老二和老三你們哥仨分出去,老四和梅子還跟著你爹跟我,等啥時候成親啥時候再說。你爹跟我的房子依舊是我們住著,啥時候我們百年了,再給你們兄弟幾個平分。如今老大和老二家已經有了房子,繼續住著就是,開春兒之后家里拿錢,比著跟你們一樣的房子起一趟,這之前老三家先暫時住在家里。蓋房以后剩下的錢還有家里的糧食分成四份兒各取一份,以后老四娶媳婦還有梅子出門的時候,該花啥各家平攤,你們尋思著咋樣?”
這些事兒都是沒什么值得計較的,也很容易分得平均,大家自然都表示沒有意見,劉氏忽然開口道:“娘,這些個都沒啥好說的,你且說說家里的地咋分?”
田地是分家的重頭戲,祝家一共不到四十畝地,但是其中也有孬好之分,靠近山腳的八畝肥田是最好的,那是當年楊氏的陪嫁,這塊地最是方正整齊,土也是黝黝的黑土,用力一握恨不得都能捏出油來。稍微次點兒的就是村西邊兒的十二畝中等田,是老祝頭剛到村里自個兒開荒之后賤價買下來的。靠南邊兒還有五六畝零散的荒地,早年間種過些年頭,但是那地不吃肥,下多大力氣都越來越荒,最后因為投入和產出實在不成正比,所以家里省吃儉用又去江邊兒買了十畝薄田。
一提起分地,家里的人就都不吭聲了,各自心里都在算計,一畝肥田差不多能抵兩畝中等田的產量,或是能抵近四畝薄田的產量,至于荒地,有沒有也沒什么區別。
李氏惦記這那八畝肥田,但是又不好開口直接要,在心里折騰了幾圈,最后終于決定迂回地試探著道:“那八畝肥田是娘的嫁妝,而且耕種起來省力還產量好,自然是應該留給爹娘的。”
她知道這八畝肥田自家獨占那是不可能的,最好的結果就是每戶分到兩畝,她心里的算盤打得挺好,楊氏素來都是個替別人著想的人,自己這么一說她定然要反駁,到時候自己再說平分之類的話。
可是李氏萬萬沒想到的是,楊氏竟然直接點頭道:“嗯,我也是這么尋思的,老四的地也暫時歸到你爹和我這兒,等以后他娶了媳婦再分給他。你們若是沒有旁的打算,我就說說今天老二跟我提的分法,八畝肥田你爹跟我先種著,西邊的十二畝中等田,老大和老三每家六畝,老二家只要江邊的那十畝薄田,我尋思著把那幾畝沒人種的荒地也給他家,你們說說這樣分行不?”
劉氏開始聽說是老二提的分發,就瞪著眼仔細聽著,憋著勁兒等楊氏說完就反駁,但是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分法,若是這樣說,絕對是老二家最吃虧,八畝肥田如今擱在爹娘手里不動,等以后老人沒了還是會各家平分,而自家這回得了六畝中等田,她心里還算是滿意,只是對老二家的這種舉動覺得十分不解,轉著心思猜他們是不是有別的什么圖謀。
老四忽然開口道:“我尋思著還是均分成五份,然后我的那份跟爹娘的先一起種,其他三份給三個哥哥家。”
李氏趕緊道:“老四你懂什么,你二哥既然說這么分,肯定有他自個兒的道理,娘都同意了咋就你事兒多?”
“就是,老四你如今還沒娶媳婦,很多居家過日子的事兒你都不懂,這樣分其實挺好,那十畝薄田需要干的活多,你二哥家里人多好拾掇,而且種些個糜子、番薯這些個不挑地的賤物,產得多也免得他家人多不夠吃。”劉氏也忙跟李氏配合著搭腔道。
方氏只是抱著荷花安靜地坐著,對什么都不發表意見。
“老大和老二家里家伙什兒都齊全,開春兒再給老三家添一套,牲口家里只有一頭牛,先各家合用著,以后你們自個兒有錢再添置。”楊氏朝兩個媳婦臉上掃了一眼,最后一錘定音道:“咱家本來就是這么個一窮二白的樣子,攏共這么多東西這也就算是分得差不多了,以后各家都少生事端,安分地過日子,逢年過節的回來聚聚就是了。”
祝永鑫見楊氏一臉的落寞神色,再也控制不住情緒,喊了聲娘,跪在楊氏身前把頭深埋在雙手之間,肩頭壓抑地聳動著。
自從初一把分家的事兒商議已定,方氏的心情就好了起來,里里外外地干活似乎渾身使不完的勁兒,對劉氏時不時的擠兌也毫不在意,左右再熬幾日就徹底解脫了。家里的孩子感受著方氏的喜悅,也都一掃先前的小心翼翼,都變得歡實起來。
大年初十這天全家吃飯的時候,李氏忽然道:“娘,博凱和博榮就要去參加童生試,我娘家兄弟在城里認識府衙的一個師爺,說若是拿錢去疏通疏通,以兩個孩子的學識肯定能上榜。”
劉氏聽了這話立刻警覺地說:“二月才去童生試,現在說這干啥,等分了家你愛咋疏通咋疏通去。”
“芍藥娘,你這話說得可是不應該,若是博凱和博榮有出息,到時候得好處的是咱全家人,家里一下出了兩個秀才,還都是這般年紀,以后前途無量,到那時候不管是老四說媳婦還是梅子找人家,那都不用咱自家費心,人家都得倒貼著上門。”李氏說著朝芍藥看看,露出絲意味不明的笑容說,“你折騰了那么久給芍藥裹了小腳,不就是想讓她以后嫁入大戶人家,你以為咱們這樣土里刨食兒人家的閨女,能光憑著腳小就能飛上枝頭啊?還不是得靠家里的兄弟爭氣。”
劉氏聞言沉著臉不吭聲,但是心里卻不得不承認,李氏的話說得很有道理,但是如果現在從家里拿錢去活動關系,那就等于自家要少分到不少的錢,所以讓她開口贊同她是絕對說不出來的,只好低頭使勁兒扒飯,連自己天天說胃口不好吃不下去的借口都忘了。
李氏見她不再說話,就又把目光投向方氏,笑著問:“博榮娘,你覺得咋樣?這樣的機會可不是什么時候都有的。”
方氏不動聲色,夾了一筷子菜道:“我家博榮年紀還小,就算今年考不取,過三年再考也就是了,如今家里條件不好,哪里有錢給他去疏通關系。命中注定該中的終歸會中,沒那個命就回家跟著他爹干活。”
荷花看得分明,李氏聽了這話之后面上露出失望的表情,而且眼中閃過一絲近似怨恨的不滿,想來也是,博凱今年已經十八,三年前參加童生試未考取,回來就陸陸續續的有人來給說親,但是李氏一直較著這個勁兒,不肯給兒子定親,要他今年考上再說,所以這回她要求兒子一定要考上,才會想到花錢走門路的做法,本想拉著方氏一起,沒想到卻是被一口拒絕,心里自然覺得別扭。
楊氏起身又添了一碗飯然后問:“得花多少錢?”
李氏聞言眼睛一亮,趕緊掛起笑容道:“娘,跟我兄弟一起做生意的那人與那師爺相熟,說若是旁人得使進去四五十兩以銀子,若是看在他們的面子上,咱家只要拿二十兩就夠了。”
聽了這話,劉氏嗷地一聲差點兒沒跳起來,嘴里的飯還沒咽下去就嚷道:“二十兩,把咱家幾間房都賣了有沒有二十兩?我嫁過來這么多年都沒錢起房子,你倒是大方,拿二十兩去疏通關系。十里八鄉的后生還不都是憑著本事去考,考得取是祖上積德自個兒命好,考不取那也只能說是命里注定的。”
楊氏也垂眸道:“咱家開春兒要給老三家起房子得花錢,各家添家伙什兒也得花錢,七算八算的,哪里還剩得下什么。
李氏見婆婆這樣說,知道自個兒這錢是討不到的,撂筷說自己吃飽了,起身拉著男人和兒子離開,隨即屋外就傳出來李氏訓博凱的聲音:“要不是你三年前不爭氣,你娘我用得著現在這么費心巴力地給你疏通,你這回要是還考不中,你干脆就直接投江去算了,也用不著回來惹我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