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南市,車水馬龍,人流如潮,長街之上,攤販密集,肆鋪迎客,一片鬧市喧囂的景象。
街角,挨著一個包子鋪,有一小攤。攤子很是簡易,一張窄小的木桌,鋪著一面古舊的桌布,桌角幫著一根竹竿,上掛幌子,桌上整齊地擺著一疊白紙,再兼筆墨。
攤子的主人,就是原偽唐翰林學士、禮部侍郎鐘謨。此時的鐘謨,已無高官名士的風采,頭裹灰巾,身著布衣,正埋頭,奮筆急書,寫著書信。
在其面前,一個青年,嘴上不停,說著:“......我現在在開封府當差,告訴我娘,我馬上就回家了,加上朝廷給的撫恤,足夠給我們兄弟倆,都娶個娘子。讓我娘可以幫我們兄弟倆看看附近村里的小娘子,等我回去,就辦婚事。
還有,我要是回鄉,還可以領五十畝地,到時候就不怕挨餓了,還能在鄉里當差,聽隊長說,憑我的功勞,當個里正,不成問題。
告訴我哥,等我回家,就能過好日子了,讓他好好伺候娘,要是讓娘受了委屈,我回去后一定揍他。
還有......”
很快,三張信紙上布滿了字,鐘謨放下筆,熟練地折疊,裝封,問面前的漢子:“敢問收信人尊諱?”
站在鐘謨面前的青年,皮膚粗糙,身材高大,孔壯有力,站立如松,只是右手少了兩根指頭,更添悍勇之氣,顯然是因傷退役的兵士。一段啰嗦的話,卻格外樸實。
青年說著,眼睛里都閃著淚光,聞鐘謨問,愣了一下,說:“什么?”
鐘謨說:“就是收信人的姓名!”
“哦,你們這些文人,名字就叫名字,說什么尊諱!我大哥叫周樟,樟樹的樟!”青年粗著嗓子,抱怨道。
見狀,鐘謨不禁苦笑:“你說得對,倒是在下迂腐了!”
言罷,快速地在信封上將名字寫下,拿起吹了吹濕墨。
“我和你說的,全都記下了?有沒有遺漏的?”青年見了,忍不住向鐘謨問道。
鐘謨說道:“一字不漏,你若不放心,可找人驗看!”
青年嘿嘿一笑:“不用!不用!”
嘴里說著,接過信,自懷里掏出六枚銅錢,遞給鐘謨:“多謝先生了!”
“多了一枚!一封信只需五文錢!”鐘謨說。
青年應道:“先生幫我寫了這么多字,就當我的謝意了!”
說完,如同揣著寶貝般,滿臉笑容地將信收入懷中,告辭而去,準備去驛站,將信發回鄉里。他是退役軍士,通過走官驛傳信,既有所優惠,還有保障,并且速度還快。
這些年,在劉承祐的關注下,大漢朝廷的驛報系統,是越來越完善了,地方政府,在修建驛道、驛站方面,還是很配合的。
鐘謨這邊,慢條斯理地收起銅錢,拿起一枚看了看,望著“乾祐通寶”四個字,有些剎那的出神,不過很麻利地收入懷中。
而今的落魄生涯,鐘謨已經有些習慣了......
在劉承祐的南征過程中,扣留了兩個唐臣,一個孫晟,一個就是他鐘謨。孫晟在漢唐之間達成和約之后,不堪其“辱”,自覺有負唐廷,一個想不開,直接自殺了。
鐘謨沒有那個勇氣,隨波逐流,在漢軍北還隊伍中。作為敗國之臣,作為人家的戰利品,很有些屈辱。但在北漢軍中,至少衣食無憂。
到東京后,鐘謨的日子就不好過了,仿佛被遺棄了一般。軍隊那邊,直接將他交給禮部,禮部負責的官員也沒在意,一個俘臣而已,想要國賓待遇,沒有。被打發給開封府了,到開封府這邊,也無意管他,讓他自己謀生,因為其身份問題,只是定期有差吏檢查。
然后,鐘謨就開始了自己窮困潦倒的東京生涯。身上稍微值錢的東西,早被搜刮抑或打點官吏的時候用干凈了,身無分文,不得已之下,將自己的三身衣物給當了,兌了些錢,換了身舊衣,在南市旁邊,找了一戶人家,租了間屋子寄居。
其后,堂堂的鐘侍郎,書香雅士,每日開始為柴米油鹽、吃喝拉撒憂慮,甚苦。所幸,還有一根筆桿子,將剩下的錢,找人打造了這張桌子,置辦了些紙張。平日里,就靠著給人寫寫書信、訟狀謀生,一直到如今。
這等潦倒生涯,對于養尊處優的鐘謨而言,十分難熬,但是無奈,拋卻士大夫的“傲骨”之后,不得不向現實低頭,為了肚子而煎熬著。
鐘謨不是沒有想過逃,左右開封府的差吏對他的看管很敷衍。但是,一想到迢迢千里,漫漫長路,最重要的,還是身份問題。一旦出城,在大漢境內,那般的關卡、城邑,如何避過,只要被檢查到,倘無路引,結果恐怕性命不保。
日頭漸高,熾熱的光線照在桌上,逐漸發燙,鐘謨坐在那兒,閉目養神,不動分毫。自那名求信的漢子離開后,有將近一個時辰的時間,沒人光顧了,他的生意,很是慘淡,也不主動,就坐在那兒......
街市之上,熱鬧依舊,隨著氣溫漸高,一直被曬著,鐘謨也有些受不了了,睜開眼,精神有些恍惚,餓的。
重重地嘆了口氣,看了看日頭,嘴露苦笑,起身開始收拾著東西。
“鐘先生,這么早就回去了?”旁邊的包子鋪,鋪主注意到了,大聲問道。
鐘謨抬頭,指著頭頂,說:“此君甚毒,難以忍受!”
見狀,鋪主走了出來,手里拿著一個油紙包,遞到鐘謨手里,道:“這是上午剩下的四個包子,先生若不嫌棄,先拿著吃!”
鋪主是名瘦弱的中年人,身材短小,憨厚的臉上有些油膩,做包子手藝很好,鐘謨也嘗過,味道很好。
鐘謨當即打算掏錢,見狀,鋪主趕忙止住他:“不用!不用!剩下的,賣不出去,留著也是浪費......”
這么久下來,也勉強熟悉了,不過看著他那望著自己的平靜目光,不禁懷疑,是不是對自己有所求。只是恍過的念頭,鐘謨不禁自哂,都淪落到這個地步了,還怕這市井小民有所謀算嗎?
并沒有拒絕,鐘謨接過,朝其一禮:“若有他日,必定百倍以償!”
聞言,鋪主直接擺擺手,看著鐘謨說道:“鐘先生,我看你也是讀書人,又能寫訟狀,為什么不去官府求個職位呢?”
鐘謨只是嘆了口氣,沒多說什么,拱手:“告辭!”
在鋪主的幫助下,鐘謨將桌椅收拾好,用一根麻繩捆好,背在身上,一步一步地朝市外走去......
鐘謨所租宿的,也是一普通人家,距離南市甚遠,是故每次往返,都走得很辛苦。
回到住處,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主婦聞聲出來,見到鐘謨,頓時插腰,道:“鐘先生,又這么早,就回來了!”
臉上露出一抹無奈的笑容,縱房舍簡陋,也是寄人籬下。抹了把臉上的汗水,沖那身寬體胖的婦人道:“天氣太熱,實在難熬......”
“今日寫了一封信!”鐘謨自懷中掏出了那六文銅錢,走上前,全部遞給婦人:“接下來兩日餐食,勞煩了!”
說著,又將包子取出,分給婦人一半,陪著笑容道:“給孩子們吃,肉餡的!”
打量了鐘謨兩眼,婦人順手全部接過,搖著頭,嘆了口氣。
稍微洗漱了一番,回到那處一覽無遺的簡陋房間,兩個包子入肚,恢復了些體力。鋪開紙張,研墨蘸筆,思量了一會兒,下筆成文。在東京這段時間,除了慘淡度日,鐘謨在閑暇的時間內,便是在這安靜的房間內,寫他的“東京見聞”。
未己,門被推開了,婦人直接闖了進來。
“大嫂有何見教?”被打擾,鐘謨也沒生氣,問道。
婦人手里拿著一碗飯,上邊蓋著些菜,有油腥,直接放到鐘謨面前,壓在其稿紙上,嘴里說著:“把你的臟衣服給我,順便幫你洗了,你么這些讀書人,不是向來講究嗎,這么久都不洗衣服,怎么受得了那臭味......”
聽婦人之言,鐘謨老臉微紅,沒人伺候,他這一個多月來,就洗了兩次衣服......稍微聞聞,身上的臭味,還是很明顯的。
起身,朝婦人躬身一禮:“在下實在慚愧!多謝了!”
見他這副模樣,婦女又搖了搖頭,稍微給他收拾了下房間,將臟衣服拿出去。臨門一腳,婦人突然扭頭,瞧向鐘謨,有些不好意思:“鐘先生,你空時,能否教我家兒女讀書識字?家里窮,師禮以后補上,但以后每日,家里都包你兩頓飯。”
鐘謨微愣,注意到此粗婦眼神中流露出的少許期盼之色,鐘謨沖她和善一笑:“區區小事,何足掛齒!我孑然一身,寄居貴處容身,已是感激,師禮就莫談了......”
聞言,婦人頓時就笑了,很是高興,有些激動:“我看鐘先生很久了,你是個好人!”
不知為何,被這粗鄙婦人,發了一張“好人卡”,鐘謨心中,竟生出一陣難得的感動。
門輕輕地被婦人關上,鐘謨低頭,在自己身上嗅了嗅,聞著那股酸臭,竟然無一點不適應。望著桌上那碗飯菜,尚且冒著熱氣,也不怪罪其沾濕了自己的稿紙,端起碗就朝嘴里刨食,狼吞虎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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