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這話里,似含隱喻,郭威感受到了,眼皮子抬起,兩道目光接觸了一下,即避開。
郭威拱手,姿態放得很低,道:“有此殘軀,勞陛下如此關懷,臣感激涕零!”
“都在郭卿府中了,若是再似朝上那般拘謹,那可就太過無趣了!”揚了揚手,劉承祐做出一副放松的姿態,低身側躺在鋪陳于園圃中的毛毯上。
語氣卻不自覺地鄭重了起來:“朕即位以來,力行改革,銳意進取,雖談不上嘔心瀝血,卻也未嘗廢怠。礪劍三載,今已至利刃出鞘,止戈天下之時。國家正當非常之時,軍政戎機,還需一個能望卓著之臣,樞密院那邊,正待郭卿還衙,以典其事!”
天子的意思,已然很明顯了,而再度迎上劉承祐坦誠的目光,郭威稍微猶豫了下,而后在劉承祐注視下,起身跪倒,稽首敬拜:“如陛下不棄此殘軀,臣愿效勞!”
原以為,郭威會故作矜持,推辭一番的,沒想到他這般痛快,態度還這般恭順,令人愉悅。不由得對郭公再高看一眼,甚至于劉承祐在想,自己臨門之時,郭威恐怕就知道自己將復出了吧......
親自將郭威扶起,接下來的談話,可要正式多了。劉承祐終究不可能親下郭門,就為了來蹭一頓烤肉。
還是由郭威主動問起:“契丹大舉南侵,寇臨北邊,朝廷也發兵,據聞陛下也將親征。此時正當軍情急切、局勢緊迫之時,陛下有召,著一中官宣詔即可,臣即奉命,何勞陛下抽暇親至?”
“朕心中煩悶,此番出宮,既為散心,也是有事求教于郭卿!”劉承祐輕出了一口氣。
郭威拱手:“臣不敢當。”
雖然劉承祐心中篤定,對于軍情大略,郭威必然有所了解。但劉承祐仍當他不知,將北邊軍情,大漢軍備,契丹之變,以及最讓他憂礙于心的南北戰略之爭,一一與之敘來。
花費小片刻的時間,將情況細述了一遍,爾后劉承祐以質詢的目光盯著郭威:“朝中文武,各執己見,盡陳利弊,但朕這心里,仍舊拿捏不定,畢竟此乃事關社稷江山、天下格局的決策,實不敢不慎重。”
“郭卿久養于公府,見識向以犀利著稱,所謂旁觀者清,以你之見,南征抑或北伐,當取何方?”
面對天子垂訓,郭威一時沒有接話,認真地思索了許久,不提那些已然贅述過的利弊之辯,而是朝劉承祐問道:“陛下以為,我朝如北伐契丹,復奪燕山關防,需要動用多少兵馬?”
劉承祐不假思索,答來:“以朝廷如今的勢力,盡全力,可起二十萬步騎,能戰者有半數,能托以利害者不足五萬,能血戰到底者則要更少!”
“陛下知兵啊!”郭威點著頭,小小地恭維了一下,又問:“既盡全力,朝廷三載之積攢,滅佛之所得,能撐多久?陛下心中又是否篤定,能盡取邊州,重造關防?”
劉承祐沉默了一會兒,直接搖頭:“這個問題,朕無法回答!”
見狀,郭威則繼續發問:“以陛下之見,如攻伐偽唐,盡取其江北,需用多少兵馬?費多少錢糧?耗時多長?”
聞問,劉承祐稍微琢磨了下,語氣中透著自信:“以偽唐如今的情況,再加朕苦心之謀算,出水陸大軍六萬,朕有信心,半載可取之!”
話音一落,偏頭看著郭威那敦厚的神態,劉承祐也明白其所持意見了,微微嘆了口氣,道:“朕這心里,只是有些舍不得如此良機罷了。就像當初欒城之戰一般,賭上所有,博一把,方才有那般大捷!”
劉承祐說這話時,似乎有些忘記了當初欒大捷后他的一個想法:再不敢如此行險。
聞言,郭威則說:“陛下已非當年獨領偏師的皇子,手中所掌也非一軍之榮辱,負背江山萬鈞之重,不可不慎,需量力而行啊!”
“只是難耐心中之癢啊!幽燕在敵手,如芒刺背,如鯁在喉,萬事皆受其牽制!”劉承祐道中心中之憤懣。
“陛下乃非常之君,當忍非常之辱,行非常之事!”
想了想,郭威突然問道:“陛下可知故渤海國?”
劉承祐答道:“海東盛國,如何不知?”
“其立國兩百余年,文化繁榮,地域廣袤,州府眾多,農畜興旺,契丹祖發兵討之,盡奪其地,取其兩百年之積攢,一統塞外,從而國力遽漲。契丹先主耶律德光,得以全力南征,連連征伐,而猶有余力!”
劉承祐微鎖著眉,看著郭威,靜聽其下文。
只見郭威,手指南方,認真地說道:“南方割據諸國,以偽唐最為富庶,在臣看來,偽唐就是我朝之渤海!”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劉承祐尊容之上,僅殘留著點酒意了,不過眉宇之間的少許遲疑似乎已然釋去了。
又朝郭威邀酒,同他談論起北部邊防之事,將他心中對北邊的某些顧慮,也拿出來討論。
劉承祐告訴郭威,他對于此次,如窮盡國力北伐,確實沒有必勝的信心。他只是考慮到契丹的威脅,打心底不愿意受制于人,就像此次,契丹若欲南下,他連施展南方攻略的機會都不得不放棄。而若等大漢勉強有兩面作戰的實力,卻又不知需等到什么時候了。
他也有想過,擊敗契丹人,奪回檀、薊、儒、武等州而守之,但是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他心里也沒底。而冒險一搏的風險,后患,則更讓他感到忐忑了。
即便功成,又將耗費多少兵馬、錢糧來重構北方防線,那只怕接下來數年乃至更長的時間,大漢都得被完全牽制在北面了。而以史而鑒,縱萬里長城依舊在,便可擋北方之威脅,就再無胡騎南侵之患?不見得。奪取北邊,最主要的功利,是讓大漢在應對草原威脅之時,不會每每從戰略上,便弱于敵人,仗還沒打,便處劣勢,守勢。
聽完劉承祐肺腑之言,郭威嘆道:“如何抉擇,陛下心中實早有定見,臣所說,倒顯贅言了!”
倒也是的,劉承祐上門,除了請郭威出山之外,便是想從他這兒,找點信心,并且緩解一下情緒......
郭威則繼續道:“唐末三代以來,中原內亂,契丹崛起,十六州即便未失之時,來自北方的威脅,又何曾小過。說到底,胡虜威脅固然可恨,自身的強大則更為重要。大漢如今圣主臨朝,又有名臣宿將,百戰之士,正當崛起之時,早晚有北上之時!”
這一番拜訪,郭威已經夸了劉承祐不止一次了,劉承祐擺了擺手,繼續道:“朕也想過,趁契丹自亂,新主初立,求穩的心態,出大兵北上,行威脅恫嚇之策,逼迫其割還我燕云之地......”
這話說著,劉承祐自己都笑了,自嘲:“然細思之,卻是想當然了。以當下局勢,實不可因一時妄想,而誤了軍情!”
“陛下!”郭威則鄭重地向劉承祐道:“以臣愚見。對契丹人,如僅御備之,則集中原、河北、河東之力即可;如欲復奪關山,則需大漢諸邊無事,集江北之力;然如欲消滅之,則需削平諸國,內治軍民之政,而盡全國之力了,非一、兩戰可得!”
聞言,劉承祐若有所思,道:“郭卿,這是給朕定了一條消滅契丹的戰略吶!”
“好了,今日蹭得郭卿一餐,夫人之手藝,甚是滿意......”擦了擦嘴角的油膩,劉承祐起身:“與郭卿一談,所獲頗多,朕就不久待,先行回宮了!”
“慢待陛下,招待不周,請陛下原宥......”郭威仍舊保持著謙恭卑順。
“對了!”離開前,劉承祐指著侍衛在遠處的張永德,說道:“你這女婿,在朕身邊時間不短了,是個將才,南征之時,以其引一偏師略地,如何?”
聞言,郭威道:“他畢竟年輕,只怕人心不服!”
“朕如今,不是已以用青俊而聞名了嗎?”劉承祐擺擺手:“朕覺得他行,他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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