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影平靜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冷眼旁觀面前這群人在喋喋不休。與會者們很快察覺到她的冷冰冰的態度,慢慢坐回各自的位子,表情也變得尷尬。
夜影畢竟是“探索者一號”飛船上真正的領袖。這一點無人質疑,也無人敢于動搖。
“我記得,當年你是主動應征,也是對副艦長這個職位態度最為強烈的報名者。”
夜影注視著艦長陳恒生,聲音冰冷得如同一把刀:“你當時寫下決心書,而且還是咬破手指,用你自己的血來書寫。那份東西至今還保存在地球上的檔案館里。怎么,一百多年的時間,就已經讓你改變了最初的信念,想要回頭了
陳恒生蒼老的人造面孔上顯出一抹怒色紅暈。這是仿生系統在情緒支配下的體現。他不斷搓著手,話語中帶有強烈怒意:“難道一份書面上的東西,就必須支配我未來的命運嗎?每個人都有理想,為了實現它,我已經付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努力。帶著一具機械身體回到地球,沒人會把我當做是正常人。即便是在我的后輩面前,我也只是一個半人半機器的怪物。我付出了那么多,難道連后悔的權力也沒有嗎?老實說,如果早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射手ur550854這個坐標是空的,我根本不會登上這艘飛船。你們是騙子當年制造這艘飛船,制訂計劃的所有人,全部都是騙子”
大副劉廷偉慢慢站了起來,拍了拍情緒激動的陳恒生肩膀,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按在座位上。劉廷偉抬起頭,聲音沉重:“夜影閣下,請原諒老陳的無禮。他的脾氣的確過于粗暴,可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我們已經厭倦了這種漫長枯燥的航行,我們想回地球,想要回家。這不是我們的錯。如果射手ur55ur54有一顆星球存在,我們都會按照計劃,堅定不移的走下去。現在,面對一個空蕩蕩的坐標,我們的確是到了轉身返航的時候。您仍然還是這艘飛船上職位權限最高的管理者。我們希望從您口中下達“返航”命令。”
夜影深深地吸了口氣:“如果我拒絕呢?”
“您無法拒絕。”
大副劉廷偉顯然早已預料到會得到如此回復,搖了搖頭,說:“這艘飛船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智慧結晶。它不屬于您個人,而是屬于整個人類,屬于整個國家。您的個人意愿無法支配其他人。所以,還是按照正常程序,在所有船員當中啟動應急預案,仔細征詢每一個人的意見,聽聽大家的想法。”
所謂應急預案,是出發之前商討決定計劃的一部分。當面臨某種無法解決問題的時候,就必須在所有船員當中進行意見征詢。按照絕對比例為主的前提,對不同意見進行調配統一。
夜影從來就不贊成這種所謂的意見征詢。按照規定,只要持相同意見者比例超過百分之五十一,所有人都必須服從決議。可問題是,并不是每個人都腦子清楚,對于未來,大多數人根本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舉動會造成什么樣的影響。五十一對四十九,很大程度上其實就是權力者對下層人物的誘導和驅使,以達到自己目的最為冠冕堂皇的形式。
沒有人對大副劉廷偉的說法提出異議。瞎子都能看得出來,目前的局勢是夜影一個人占據弱勢,幾乎所有人都站在她的對立面。在這種時候,即便是持有反對意見也絕對不可能提出。否則,立刻會變成眾矢之的。
夜影忽然感覺很疲憊。她連一個字也不想多說,也厭惡了眼前這些熟悉的面孔。她推開椅子站起,朝著房門方向徑直走去,只留下一句冷冰冰的話。
“既然你們的想法都一樣,那么該怎么做就怎么做,用不著考慮我的想法。”
意見征詢工作由艦長陳恒生主持。夜影剛剛回到自己的艙室,只過了不到五分鐘,就聽見公共通訊頻道里傳來艦長講話,個人通訊終端也接收到來自中央電腦的意見征詢答卷。
問題只有一個:你想不想回家?
答案選擇“是”,或者“否”。
不得不承認,陳恒生等人的確預謀已久。這樣的問題很容易打動人心。試問誰不想回家?尤其是在經歷了漫長航行之后,幾乎每個人都會立刻填上“是”的答案。當然,在問題下方,才是對射手ur55ur54這個坐標長期以來的觀測結果。陳恒生當然不會欺瞞船員,而是把一切問題公開。可是,他絕對不會在答卷上添加關于航行任務意義的哪怕一個字,而是用長篇累牘聲淚俱下描述了過去一百多年航信過程中發生的點滴,以及濃重的思鄉之情。
我要回家
那里有我的后代親人。
哪怕是死,我也要死在地球上。
夜影徹底失去了對整艘飛船的控制。她的通訊頻道全部被各種詢問者占據,有恐慌,有驚訝,也有愕然與狂喜。甚至就連夜影最為親近的家人,也有相當一部分流露出想要返回地球的想法。
王啟年終究只是他們的爺爺,所有在飛船上出生的后輩,甚至根本沒有見過王啟年。想要讓他們對從未為謀面的陌生人產生感情,幾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不要說是蘇浩這種關系更遠的外人。
離開地球的時間太久了。人們已經忘記了病毒爆發帶來的一幕幕慘狀,忘記了廢棄城市里兇狠狂暴的變異生物,忘記了在饑餓時候同類相食的殘酷。他們只知道自己在這艘飛船里被封閉了太久,只知道自己在茫茫宇宙中航行了一個多世紀。時間足以磨滅一切,職責與信念徹底淡化,就連所謂“最忠貞的愛情”也無法抵擋時間侵襲,自然也就沒有理由去責備那些仍然活著的人。他們只是想要回家,想要看見頭頂那一片熟悉的藍天,自由呼吸著空氣。
三百余名“工蜂”,以及一百多名船員,成為了夜影身邊的忠實擁護團體。然而,與多達上萬名想要回家的人相比,這個數字實在太少了。
在過去的一個多世紀,“探索者一號”每一個角落都在上演相互愛慕,結婚,繁衍的劇目。接連四艘后繼飛船不斷抵達,使“探索者一號”預設的對接艙口變得完整。飛船整體已經增加了最初發射時候的數倍,不斷抵達的增援,也使船員數量一次次增加。到了現在,已經是一個極其龐大的數字。
并不是每一個想要回家的人,都對夜影抱有反感。恰恰相反,他們當中絕大部分都很信賴夜影,也很喜歡這個表明冷漠,外表艷麗的主導者。然而,艦長陳恒生公布了關于射手ur6755ur54的相關信息,夜影美麗的形象頓時一落千丈。“騙子”之類的頭銜,很快成為了夜影的代名詞。很多關于她的負面傳聞,也在飛船內部被傳播得紛紛揚揚。
“我們都被騙了。抵達那個坐標其實根本不需要什么飛船。這根本就是夜影和王啟年之間的一個騙局。真正的目的,是為了尋找適合人類居住的星球。可是你們也看到了,我們根本一無所獲。”
“她早就知道那是個空坐標,卻仍然沒有下達返航命令。難道你還看不出來嗎?她從未考慮過我們的生死,鬼才知道她腦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總之我要回家,必須立刻返航”
“既然已經打贏了生物戰爭,為什么還要前往宇宙?這說不通,我看不出兩者之間究竟有什么聯系?我已經付出了太多,我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應該算是人類還是機器?這一切該結束了”
飛船內部的秩序開始變得混亂。人們不再服從夜影的命令,轉而把“公開真相”的艦長陳恒生當做了英雄。在大副劉廷偉等人的協助下,陳恒生的威望達到了頂點。
意見征詢的結果當然是支持返航。贊成者比例高達百分之九十以上。面對這種壓倒性的“群眾呼聲”,夜影仍然保持沉默。
“探索者一號”在太空中停了下來。
當艦長陳恒生等人走進夜影艙室的時候,她正看著自己泛黃的結婚相片。
王啟年不喜歡照相。可能是因為長得太丑,或者是肥胖骯臟的外表過于駭人。總之,老胖子對于“照相”兩個字無比反感,甚至執拗到連帶有照相功能的手機都不愿意使用,寧愿使用老式電話。
這張相片,還是夜影在結婚的時候,想方設法威脅利誘王啟年,幾乎是強迫著他坐在了鏡頭前面。
他應該沒什么變化。半機械半生化人技術使生命變成了永恒。當然,這個自己心愛的男人,肯定已經不再是記憶中的模樣。身上可能多出了不少零件,摸起來很硬,冷冰冰的,不需要吃飯睡覺,身上總是一股子機油味。
艦長陳恒生直接坐到了夜影對面。旁邊,仍然還是大副劉廷偉等幾名親信。
“夜影閣下,相信你已經看到了其他人的呼聲。我們要回家,我們不會陪著你繼續這次毫無目的的航行。我已經下令停船,接下來,我們應該談談關于返航的問題。”
夜影目光絲毫沒有離開手上的照片,聲音冰冷而平靜:“我從未贊同過什么返航意見。那是你們的事情。有贊成,肯定就有反對。這種事情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陳恒生眼睛里閃過一絲慍怒:“再說一遍,我們要回家,這艘船上幾乎所有的人都想回家。你的想法不可能代表我們所有人。”
夜影冷冷地說:“那就按照你們的想法去做,用不著向我匯報。”
陳恒生偏過頭,與站在旁邊的大副劉廷偉相互對視一眼,目光重新轉移到夜影身上:“既然如此,那么請你說出“探索者一號”主機的核心密碼,輸入飛船轉向的命令。”
這是夜影與陳恒生最大的區別,也是她手上最大的秘密。
“探索者一號”主機密碼由王啟年親自設置,整搜飛船只有夜影一個人掌握。這是出發前夜,夜影從王啟年電腦里搜出來的秘密。在密碼控制下,飛船可以臨時停靠,但絕對無法轉向。換句話說,沒有得到夜影的密碼,陳恒生就算是獲得所有人支持,也無法改變飛船的航向。
“我不會強求你們必須按照我的意愿行事。同樣的道理,我也不可能聽從你們的安排。”
夜影輕輕撫摸著相片上的王啟年,平靜地說:“這艘飛船總共由五個船體組成。探索者二號、三號、四號和五號,都只是一號船體的附加部分。最初設計的時候,就考慮過可能會遭遇危險,多船體結構相當于大型救生筏。每一個船體都擁有獨立中央控制電腦和永動能量爐。你是艦長,擁有和我一樣的艦內權限。把二號到五號四個船體分離出來,然后重新組合。各種機件都是標準型號,四個艦體內部也有完整的零部件生產車間。最多只需要花費一百個小時,你們就能得到一艘新的飛船。它不需要我的控制密碼,你們自己就能完成操作。”
這是夜影能夠做出的最大讓步。
她想過了,勉強所有人陪同自己,前往那個不可知的空白之地,的確很不公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陳恒生也許在這個問題上過于狡詐狡猾,也利用了其他人作為利益捆綁,但就本質而言,其實沒有做錯。就像一道數學題,雖然正確答案只有一個,但每個人的理解方式都不相同。
“探索者一號”的設計功能非常強大。單是四個分離船體,就足以維持十萬人的正常生活需求。即便是從主體上分離,這些附加船體的綜合性能仍然不會有變化,尤其是航行速度,也不會因為主機分離而變得緩慢。
總之,你們走你們的,我走我的。相互之間不會形成于擾。
陳恒生眼里掠過一絲愕然。他轉過頭,分別看了看站在兩邊的大副劉廷偉和飛船后勤部長梅婷,發現他們和自己一樣,無論表情還是目光,都帶有顯而易見的憤怒。
“你不能這樣做。”
大副劉廷偉朝前走了幾步,居高臨下注視著夜影,電子合成音與他的機械身體一樣冰冷:“分離船體會造成很多無法預測的危險。我們以前從未這樣做過。這不僅僅只是把兩個船體分開那么簡單。很多維生系統和能量儲備系統早在兩船對接的時候,就已經完成了同步建設工作。這相當于把所有附屬設施全部拆除,才可以騰出足夠的分離空間。以我們目前擁有的維修機械人數量,想要完成這種工作,至少需要兩個月的時間。”
“那就在這里多等兩個月。”
夜影的態度冰冷和強硬,宛如一塊被凍結在萬年寒冰中的花崗巖:“我們已經在這條路上走了一百多年,并不在乎多等兩個月。”
梅婷不耐煩的插話:“為什么你就不能替其他人想想?你實在太自私了。這艘船上幾乎所有人都贊成返航,你卻偏偏要用各種理由阻撓反對。兩個月,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歸心似箭”?你知不知道我們為了這一天等待了多久?
夜影把視線從相片上移開,慢慢抬起頭。就在這一剎那,她忽然產生了非常奇妙,也極其困惑的想法。
眼前這些人,全部都是自己的下屬。
對于他們,夜影非常熟悉。
無論艦長陳恒生,還是大副劉廷偉,以及后勤部長梅婷,夜影都把他們當做是值得信賴的對象。原因很簡單:大家都在一條船上,都是為了共同的目標而努力。盡管目的地非常遙遠,誰也不知道要在茫茫宇宙中漂泊多久,但彼此的心意相同,都是在為了地球,為了人類。
當然,這說話或許有些偏頗。無論夜影還是王啟年,其實都沒有“人類利益”之類的想法。在他們的心目中,自己首先是一個中國人,然后才是人類。
“探索者一號”船上,所有成員都是黃皮膚,黑眼睛。
每一個船員的婚禮,都是一場慶典。雖然夜影不可能每次都到場祝賀,卻總是不會忘記對新人發去賀電。她知道自己在船員心里很受尊敬,也認真執行自己的每一個命令。可是現在,艦長、大副、后勤部長,他們面對自己不再使用敬語,而是變得異常冷漠,甚至帶有敵意。
為什么會這樣?
當初那些踴躍報名,一遍又一遍寫下決心書,爭先恐后想要加入探險隊,前往遙遠星空的那些人,他們如今在哪
他們在漫長的航行歲月里失去了身體,大腦卻完好無損。思維記憶是大腦里近乎永恒的存在。可是,他們曾經的豪情壯志哪里去了?那些想要成為英雄的人,又在哪兒?
每個人都有兩張面孔,區別只在于時間。I7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