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璐璐看了一眼手表,神情冰冷地說:“如果你們不想談判,那我就現在離開。別用什么民眾擋路之類的借口來搪塞我。那不管用,我不吃這一套。”
這番話說得異常冰冷,小澤榮麗子臉色微微一變,眼里的痛恨目光變得越發深刻。
她一直認為,中國方面派出這個叫做楊璐璐的女人作為談判代表,應該是個不錯的好消息。畢竟,大多數女人性格都要比男性柔軟,對于悲慘的事情,她們往往很容易被感動。當主觀思維被外在情緒感染的時候,對事物本身的判斷就會出現誤差。最簡單的例子就是農夫和蛇,她們明明知道某些事情有可能對己方造成潛在威脅,卻總是在善良與愛心驅使下,給予對手幫助。
“我知道你是神秘人的其中之一。”
這句突然冒出來,沒頭沒腦的話,使楊璐璐微微蹙起眉頭,把視線焦點轉移到坐在旁邊的小澤榮麗子身上。
“很奇怪是嗎?這是一個新詞兒。最初是從美國人那里傳出來的,后來才慢慢引起我們的重視。”
小澤榮麗子臉上已經沒有了冷漠陰狠的表情,她全身放松靠在座椅上,眼睛看著窗外,語調帶有濃重的鼻音:“你看上去比我要年輕得多。這只是一種表象。實際上,你已經一百多歲了,年齡足以成為我的奶奶。”
楊璐璐對這番話不置可否。“工蜂”的群體越來越龐大,無論與軍部還是其它國家之間的接觸,老宋等人總是必須出面,進行最后的決策。無孔不入的情報人員早已建立起一整套關于“蜂群”主要成員的詳細檔案。一百多年的時間,很多國家前后更換了好幾屆政府首腦。老宋、杜天豪、曹蕊這些人卻仍然活著。這種生命延續方式是非自然的,也不是王啟年那種對身體進行半機械半生物改造產生的結果。尤其是“蜂群”里的一些女人,比如楊璐璐,很多人都知道她其實是病毒爆發初期,從廢棄城市昆明逃出來的一個小女孩。長生不老歷幾乎是每個人夢寐以求的秘密,無論軍部還是其它國家,都在想方設法尋找其中關鍵。“神秘人”這個詞,正是六十多年前,美國中央情報局絕密檔案當中,對老宋之類“蜂群”首腦人物的統稱。
“我知道你曾經看過,也經歷過痛苦與黑暗。那些事情對你來說恐怕已經成為記憶,很淡,也幾乎不用去想。我們卻仍然還在掙扎,仍然在死亡與痛苦中徘徊。這不是我們的錯,為什么一定要由我們來承受這一切?”
小澤榮麗子身體繃得很緊。看得出來,她明顯是在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對于這種突如其來的變化,楊璐璐覺得很有些莫名其妙,也不明白對方究竟想要表達什么意思?不過,雙方實力對比顯而易見。楊璐璐自己就是五階強化人,身邊有兩名進化型“工蜂”擔任警衛。盡管車隊由五輛越野車組成,日本方面派出的武裝士兵有數十人之多,卻根本不是中方代表團這三個人的對手。
“你們比預定時間早到了半小時。”
忽然,小澤榮麗子看了看手表,然后把目光轉向楊璐璐,問:“有沒有興趣參觀一下新東京基地市的陰暗層面?我保證,這里有很多東西是你平時從未見過的。”
她的話說得極具誘惑,也帶有強烈而壓制過的微顫。楊璐璐默默注視了小澤榮麗子幾秒鐘,緩緩點了點頭。
車隊很快駛入了一片用黃黑色斑紋線標注的街區。按照楊璐璐對基地市規劃設計的理解,這里應該屬于第六層或者第七層附近的空白隔帶。所謂“隔帶”,指的是正常工程層面之外的倉儲區。這類空間往往是連同主要生產車間一起建成,或者于脆就是以挖空的資源層面為基礎,進行簡單的防水、防震以及空氣循環設備安裝后,用于堆放額外的雜物。
嚴格來說,這種地方并不適合人類居住。然而在楊璐璐眼前,這里卻是一片繁華嘈雜的街區。
街道很狹窄,兩邊林立著酒吧、賭場、藥店和各種稀奇古怪的店鋪。這里的建筑應該是居住者自行搭建,很少看見鋼筋混凝土樓房,基本上是把廢棄集裝箱堆砌起來,利用內部空間改造為居室和活動場所。
就在越野車剛剛駛入街區拐角的時候,楊璐璐聞到空氣中傳來一股濃烈的酒味。
是的,那的確是酒。但氣味無論如何也談不上香醇,反而帶有高純度酒精的刺鼻感。
氣味是從街邊那些擠擠挨挨的酒吧里傳出來的。那是幾十個相互堆疊起來的集裝箱,中間的隔板被打通,只留下金屬結構的框架,代替以透明的玻璃用作鑲嵌。整條街都是酒吧,各種花花綠綠形狀各異的招牌到處都是。透過玻璃和敞開的大門,可以看到吧臺立柜上擺滿了酒瓶。有價值不菲的人頭馬XO,也有王朝于邑,還有來自中國最為著名的茅臺白酒……但瓶子終究只是瓶子,楊璐璐超卓的視力完全可以看清楚瓶子其實都是空的,里面沒有任何液體,僅僅只是作為擺設。
酒吧外面站著不少身材魁梧的壯漢,由于基地市統一采用恒溫控制,這里的溫度只有二十五度左右。這些男人身上大多穿著皮質馬甲,敞開衣服露出汗毛濃密的胸口,胳膊和背上露出大片刺青,腰上隨時可以看見不同款式的武器。有手槍,也有匕首。還有幾個個頭頗高的家伙,于脆直接背著一支霰彈槍。看到車隊駛近,壯漢們不約而同停止交談,紛紛拿出武器。直到確認車上的人沒有敵意,這才罵罵咧咧各自散開。
車隊繼續前行。
更多的街景出現在楊璐璐眼前。在酒吧街深處,隨處都能看到衣著暴露的女人。露背式吊帶和勉強能夠遮住短裙幾乎成了這里的統一服裝。這些衣服制作粗劣,很多于脆只是用針線連接起來,剛好能夠圍在身前的幾根帶子。她們三三兩兩聚成一群,或者獨自站在街邊發呆。一旦有男人走近,她們立刻如見血的蒼蠅般圍攏過去,做出各種夸張的姿勢,盡量顯露自己的身材。盡管聽不清楚她們究竟在說些什么,但類似的情況,楊璐璐幾十年前也曾經在基地市平民里見過。那只是男女之間的皮肉交易,男人為了滿足,而女人卻是為了填飽肚子。
除了酒精的味道,空氣中還彌漫著荷爾蒙的氣息。交易場所就是臨街的集裝箱,談不上什么隔音效果,甚至可以從敞開的窗門之間看到里面一團團相互簇擁碰撞的。男人來到這種地方就是為了發泄,女人盡管很反感這種粗魯和暴力,可是看在錢的份上,也只能咬緊牙關默默承受。
“十七歲以前,我就住在這里。”
小澤榮麗子指著側面街道上一個標注著數字“304”的集裝箱,聲音落寞地說:“我母親是個妓女,她自己也不知道我的父親是誰。避孕套那種東西是和平年代的產物,在這里已經變得非常昂貴。女人們的避孕方法,通常是要求嫖客在的時候直接射在自己臉上,以滿足對方的快感。并不是每個男人都喜歡這樣做,一旦客人得到滿足,女人就必須在最短的時間里盡快清洗下身。盡管避孕率不是百分之百,至少有大部分被沖刷出體外。不過,事情總有例外的時候,如果懷孕,女人只有自認倒霉。這里來來往往的男人實在太多了,根本說不清楚究竟誰是孩子的父親。在我的字典里,從未存在過“爸爸”這個詞。他就是一個惡棍,一頭和變異生物沒什么兩樣的人形種豬,一個提起褲子就什么也不管的狗雜種”
“這里是“女優街”。很奇怪的名字不是嗎?這是男人們的叫法,盡管不喜歡,但久而久之,女人們也就習慣了。在這里降生的孩子通常只有三種命運:一是加入某個幫派充當打手,死在外面,或者是在沖突中被殺。二是生下來就被當做貨物出售。有很多人喜歡食用嬰兒,他們的肉很嫩,骨頭很脆,富人區最著名的“大和”料理店里,嬰肉刺身很受歡迎。那里每天都座無虛席,尤其是新鮮的嬰肉,必須提前一個月預訂才能吃到。”
楊璐璐安靜地聽著小澤榮麗子的話。她面色平靜,嘴角隱隱帶有一絲淡笑,卻令人難以察覺。
“第三種命運,是專門針對在這里出生的女孩。”
說到這里,小澤榮麗子的聲音變得有些嘶啞:“我八歲的時候就開始出來接客。你根本無法想象,那是一種何等可怕的噩夢。那個男人比野熊還要強壯,為了兩盒罐頭和五公斤大米,我母親用棍子把我打昏,然后扔在房間里任由那個家伙為所欲為。當我事后渾身是血哭喊著跑出來找她的時候,她卻告訴我:處女其實就那么回事,最值錢的東西就是那層膜。那男人出得起價錢,也是這條街上最豪爽的顧客。也就是看在我還年幼,所以才給出如此之高的價碼。要知道,通常的處女價格只是三斤大米或者面粉,這條街上最漂亮,技術最好的女人,每次也只能從男人那里得到一個包著咸梅于的冷飯團。”
出于女性之間對某些事情的共鳴,楊璐璐稍微收起此前的冷漠,頗感興趣地問:“那你怎么會成為外交官的?你現在的身份與過去應該沒有任何交集點。”
“人嘛,都是逼出來的。”
小澤榮麗子肥胖的面孔一直在顫抖,她重重抹了幾把臉,聲音里帶有濃濃的悲哀:“我母親一直把我當做工具。她像瘋了一樣要我接客。印象最深刻的,是我十一歲那年生日。那天,我整整接了三十多個客人。當最后一個男人從我身上爬起來,我感覺自己幾乎快要死去。我從未像那樣憎恨過母親,她一直在外面的房間與那些男人討價還價,仿佛忘記了我是她的女兒,而我只是她的賺錢工具。”
楊璐璐眼睛里露出淡淡的疑惑。她能夠理解小澤榮麗子用這種刻骨銘心般的仇恨語調說話,也可以想象那種對女人來說地獄般的恐怖場景。可是她不明白,既然那女人的惡行是如此令人厭憎,為什么小澤榮麗子在敘述中一直稱她為“母親”?
“你一定覺得很奇怪是嗎?”
盡管被憤怒的往昔記憶籠罩著,小澤榮麗子仍然能夠控制自己的情緒,并且可以用平靜的聲音說:“我殺了她。就在那天夜里,我拿著事先準備好的刀子,偷偷摸摸走進她的房間。女優街的人都不怕血,我們依靠身體賺錢活命的同時,也對如何刺激男人,以及人體器官構造非常了解。我插得很準,一刀直接命中肝臟,她像中邪一樣從床上猛跳起來,尖叫著在房間里慘嚎翻滾。我早就想要于掉這個從我身上榨油的混蛋,刀子是我偷偷磨過的,上面有倒鉤,她用力拔出來,帶掉一大片肉,腸子和肝幾乎被全部拖出。我渾身上下都是她的血,很熱,也很黏。我就這樣站著,看著她來回掙扎。她眼睛里滿是難以置信的目光,根本不相信是自己女兒下得手。”
楊璐璐淡淡地插了一句:“你很有成就感?”
“當時,的確是的。”
小澤榮麗子緩緩點著頭:“然而,我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她竟然拖著身子爬到床前,從隔板下面的暗格里取出一只小木箱。她抱著那只箱子爬到我的腳下。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她把箱子擺在我面前時的那副表情。如釋重負,又好像是得到了解脫。我看不到她有瀕死前的痛苦,只有充滿希望的期待,還有一絲追悔。”
“箱子里塞滿了零零碎碎的鈔票,全部都是法定流通的藍幣。有幾毛錢的零鈔,也有一分兩分的硬幣。我數過,那些錢總共有四十多元。就在這些散碎鈔票的最底層,放著一張從墻上撕下來的宣傳單。”
楊璐璐瞇起眼睛,下意識地問:“宣傳單?”
“軍隊每天都有士兵戰死,基地各個單位也需要新進人員補充。那些位置原本是由特定的階層人員所把持。當失血速度遠遠大于造血速度的時候,就需要更多的新鮮血液進行補充。對平民的大規模招募從病毒爆發后第二年就已經開始。當時的限定范圍只是士兵,到了我出生前的第二年,很多行政單位,比如財經省和外務省,也開始面向平民招募相關人員。不過,招募標準比普通士兵嚴格得多,需要通過一系列考試,還必須交納每人兩百元藍幣的費用。”
“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她讓我拼命接客的原因所在。長痛不如短痛,一時的屈辱并不代表永遠都是這樣。你可能無法想象平民區物資與鈔票之間那種令人難以忍受的極低兌換標準。母親死后,我嘗試著用一個罐頭去那里換錢,好說歹說,只得到了三分錢。”
楊璐璐露出了然的神情。她重新靠在椅子上,不在發問。
“母親為了做好了開頭,我自然沒有理由不把未完的部分繼續下去。”
小澤榮麗子并不在意楊璐璐的態度,繼續道:“為了攢夠兩百元錢,我把自己變成了一個最瘋狂的妓女。哪怕是再骯臟再暴力的男人,我也會陪他上床。我挖空心思滿足男人們的各種變態要求。由于營養不良,女優街的女人很瘦,在這里,胖女人反而是一種男人極其渴望的美色。想要讓自己長胖,最好的辦法就是讓自己多吃。我要攢錢,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兩百元藍幣也一個極其龐大的天文數字。母親留給我的那些錢,有大半部分是她一生的積蓄。按照那種速度,如果攢夠兩百元,我至少還得在女優街繼續呆上二十多年。前提是必須每天至少有十個以上的男人光顧我。
“就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帝國科研總部到平民區招募人手。那是一種非常可怕的實驗。他們需要對變異生物的基因與繁殖能力進行測試。實驗需要志愿者主動配合。那是把捕捉到的變異生物關在籠子里,捆綁住四肢和頸部,在其體內注入性激素,然后分別由男性和女性志愿者與其進行交配,從而達到獲取受精胚胎,進行生物戰士研究的目的
“這種實驗是極其危險的。盡管變異生物被完全固定住,但交配過程中總有各種各樣不確定的意外發生。“志愿者”這種說法當然只是一種名目。盡管帝國研究院開出了很高的價碼,卻很少有人愿意接受。畢竟,在平民區的日子雖然難過,卻好歹是自由的活著。一旦簽署志愿協議,存活下來的機會就極其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