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陋狹窄的正廳門口擠滿了氣勢洶洶的人群,身材高大儀表堂堂的鄭蘭亭和風度翩翩的嫡長子鄭恒并肩傲立在最前方,身后是十余名身強力壯躍躍欲試的護院家丁,不遠處的花園里還有三五成群看熱鬧的丫鬟健婦,大多數人的目光中閃爍著幸災樂禍與鄙夷不屑的神色。
鄭毅一步步來到光線幽暗的正廳前方,輕輕推開靠向自己準備打架的小弟徐茂富,向站到自己另一側的徐伯夫婦低語兩句,轉過頭上前兩步,平靜地看著臉色陰沉的鄭蘭亭。
屋里屋外頓時氣氛凝重,一片寂靜。
足足一分多鐘的揪心沉默后,鄭蘭亭緊閉的嘴唇因怒氣而無序地蠕動起來,整齊的漂亮胡子隨著臉部肌肉的牽動而頻頻顫抖:“跪下!”
突然響起的怒吼聲震得所有人噤若寒蟬,唯獨鄭毅紋絲未動,惱羞成怒的鄭蘭亭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上前一步朝鄭毅平靜的臉上掄起大巴掌。
清脆的把掌聲嚇得屋里屋外驚聲驟起,被扇個啷嗆的鄭毅沒有擦一下嘴角流淌的血跡,也沒有捂一下迅速泛紅腫脹的臉龐,反而在一雙雙驚慌的目光中再次回到原位,靜靜盯著鄭蘭亭說出一番震耳發聵的話語:“想打就繼續吧,否則過了今天你就沒機會了,你每打一巴掌,我心中殘存的那點虧欠和內疚就會消減一分。”
鄭蘭亭臉上的憤怒之色瞬間凝固,滿腔火氣迅速消退,眼呆呆凝視眼前高挑瘦弱的兒子,如同看個陌生人。
鄭毅見狀幽幽嘆了口氣,望著鄭蘭亭的眼睛低聲說道:“本來我打算等會去向你辭行的,現在省事了,借此機會我想對你說幾句心里話:從我懂事開始,一年到頭見不到你幾次,每次見面你和我說話不超過十句,這幾天我反復回憶,想了又想,最后還是記不起你最后一次抱我是什么時候,你再看看眼前這間屋子,看看屋里屋外,你家的傭人們住的比這還好,要是外面的人知道鄭家的二少爺住在這樣的地方,不知道會有何感想?”
“住口!身為人子,你有何資格心生怨恨?有何資格口出狂言?”老子鄭蘭亭沒有說話,兒子鄭恒已經大聲呵斥起來,在聽心目中,身為庶子生母卑賤的鄭毅根本沒資格抱怨。
鄭毅看都不看鄭恒一眼,凝視鄭蘭亭的眼睛繼續說道:“我不想與任何人結仇,你也不要再難為我,在這個家我就是個累贅,是個多余的人,這一點不需要任何人證實,僅從那些家丁丫鬟鄙夷的眼睛里你就能看到一切。很多時候我在想,自己存在的最大意義,也許就是讓你那些太太和兒女們拿來蔑視和欺辱的,既然這樣厭惡我,鄙視我,何不讓我滾得遠遠的眼不見為凈?所以我決定離開這個家,離開這個從未讓我有過幸福感的城市,這樣對大家都好,你也不用在日理萬機的時候為我生氣,為我操心,雖然從血緣上來說,你是我的父親,你養活我十八年,出錢供我在隔壁的博學書院念了十年書,我卻沒有給你任何回報,這確實是我的錯,但你應該知道,我現在沒有能力給你回報,你也從來沒給過我機會,只能等以后有機會再說了,道家講究天道循環,佛家講究因果報應,雖然我不怎么相信,但我堅信總有回報你的那一天,而且這一天不會太遠!好了,想說的該說的我都說了,你要是還想打我,就繼續吧。”
鄭毅的一席話聲音不大,卻讓在場所有人無比震撼,一時間整個氣氛顯得無比的詭異和沉重,重得令人心跳加速,呼吸紊亂。
鄭蘭亭父子更是不堪,只覺心懷大亂,遍體生寒,怎么也不敢相信原來唯唯諾諾鄭毅,竟然變得如此的犀利尖刻,如此的不卑不亢鋒芒畢露。
沒等鄭家父子從極度震驚中回過神來,鄭毅已經轉過身默默走向內室,徐伯夫婦發愣過后連忙追進去,唯獨孔武強悍的徐茂富冷冷低哼一聲,退后幾步站在正廳里側,發紅的小眼珠不斷掃視門里門外的每一個人,似乎隨時準備與沖進來的人拼個你死我活。
良久,鄭蘭亭發出一聲沮喪的長嘆,垂下頭無力地轉身離去,整個人像是忽然間老了十歲一樣。
鄭恒隨之回過神來,怨毒的眼睛死死瞪了徐茂富一眼,彎下腰恭敬地攙扶自己的親走出房門,沒到院子里就聽到他一陣氣急敗壞的大罵:“都站在這干什么?滾開!全都滾!”
冷風瑟瑟的后院再次恢復原有的寂靜,唯獨西北角的狹小院子里不時傳來幾聲低沉的對話和搬動物品的聲音。
兩個小時之后,鄭毅和徐伯一家把行李收拾完畢,徐嬸邊抹淚邊細細端詳住了十幾年的屋里屋外,徐伯陪在老伴身邊感嘆不已,鄭毅和徐茂富對這里的一切毫不留戀,低聲商議幾句,便各自背起沉重的包袱,把四個大小的藤箱和皮箱提到院子里。
徐伯老倆口終于平靜下來,回到院子里分別提起包袱,跟在兩位肩背手提的兒子身后無聲無息地向前走,依次穿過西回廊進入寬闊秀美的前院,在鄭家上下數十雙復雜的目光注視下毫不停留,繞過高達精美的影壁,從幾位目光躲閃的門房和家丁中間走出鄭府大門,出了巷口頭也不回轉而向南,很快叫來四輛人力車,徑直趕赴東邊的客運碼頭。
鄭家大院寬敞豪華的正堂里此刻已是哭聲不絕,罵聲一片,主位上的一家之主鄭蘭亭似是受到很大打擊,臉色悲傷目光呆滯。
心中不甘自覺委屈的女兒們誰也不敢大聲哭泣,平時意氣風發的大少爺鄭恒也不敢稍有放肆,還要強忍滿腔怨恨,不停安慰惱怒哭訴的母親,幾位活潑可愛的嬌小兒女被這迥異尋常的氣氛嚇著了,乖乖依偎在各自母親的懷里不敢再頑皮。
最有見識也最得寵的四姨太悄悄來到丈夫身邊坐下,看到茶幾上的茶水已經變冷,低聲吩咐丫鬟換上熱茶,摟住丈夫的胳膊柔聲安慰:“別難過了,既然他不愿在這個家呆下去,走了也是好事,無論到哪始終還是你的兒子,總有一天他會明白你一片苦心的。”
鄭蘭亭微微搖頭,頗為自嘲地喃喃而語:“你不知道,他說出的那些話有多冷漠,如同錐子似得刺在我這心里,我打了他一耳光,他卻用一句句冷漠刻薄的話語回敬我,讓我心生愧疚,無地自容,如同一個個巴掌扇在我臉上啊!他變了,變得讓我不敢認了,他不再是以前那個總是垂著腦袋唯唯諾諾的兒子了,也不知他何時有了那么多心計,何時積攢了那么多怨氣,悲哀啊!”
四姨太笑了笑:“千萬別這么想,像鄭毅這種年紀的孩子,或多或少都有些逆反心理,也許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總有一天他會后悔自己的所作所為,到時候你再慢慢教訓他也不遲啊。”
“不不!你不在場,你不了解,也沒有我這么痛徹心扉的感受,他完全變了個人,變得我一點也不認識了。”
鄭蘭亭再次幽幽一嘆,接過丫鬟送上的熱茶喝下一口,放下茶杯哀傷不已:“我有預感,很強烈的預感,我失去這個兒子了,這輩子他再也不會叫我一聲父親,再也不會走進這個家門了。”
四姨太心里一顫:“不會這么嚴重的,也許你太過傷心,休息一下吧,睡一覺起來也許就會好起來的。”
鄭蘭亭連連擺手,滿臉失落地轉向自己的愛妾:“我也許真的錯了,不該把他母親的死歸咎到他身上,這么多年來我從不重視他,從不真心實意關心他,才造成今天這個惡果,我這心里,疼啊這么多年我們誰也不待見他,更沒人愿意去了解他,以他今天的表現來看,他的學識和膽略,他身上那種令人無法言喻的城府和自信,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我們都低估了他啊!”
四姨太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這怎么可能啊?”
鄭蘭亭重重靠在椅背上,長出口氣滿腹惆悵:“這么些年來,你見過誰能在氣勢上壓倒我,讓我生出無力之感的?可今天我體會到了,非常難受,非常難堪吶,唉我現在很累,真的累了,誰也別打擾我,我要好好休息,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