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那么多文武官員,要是個個都給皇上上折子,那皇上什么事也不用干了,通宵達旦看奏折都看不過來,所以只有部分四品以上的文官和從二品以上的武官才能上達天聽。
韓秀峰不但沒有密折專奏權,而且只是個正五品的同知,請安折自然不用裝進帶鎖的密折匣,就這么呈給了通政司的奏事官。結果可想而知,連守宮門的侍衛都笑了,覺得他像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白癡,甚至奇怪他正五品同知是怎么做上的!
在來的路上換上官服的韓秀峰,對奏事官和侍衛的冷嘲熱諷視而不見,遞上折子就撣撣馬蹄袖恭恭敬敬地望闕磕拜,拜完之后便趕到吏部遞上早準備好的門包,趕在吏部老爺們散班前繳銷命他回京的公文和兵部勘合,留下在京城的住址,走出兵部時天已經黑了。
都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馬不停蹄趕到在米市胡同口時協辦大學士、工部尚書彭蘊章剛好回府,聽家人說韓秀峰是帶著署理江蘇巡撫許乃釗的書信來的,便讓家人把韓秀峰帶到小花廳稍候。等換下官服,洗了把臉,看完許乃釗的信,才帶著老仆來到花廳相見。
他既是工部尚書也是軍機大臣,韓秀峰從未見過這么大官,不免有些緊張,一聽見腳步聲就趕緊站了起來。
老仆跟著彭蘊章走進花廳,待彭蘊章坐定,這才躬身道:“老爺,這位便是奉命回京領憑的韓秀峰韓同知。”
彭蘊章六十出頭,可能一直身在中樞,不像外官要受來回奔波之苦,看上去也就五十來歲,不但沒許乃釗那么蒼老,而且比許乃釗精神。盡管沒穿官服,但真能感覺到朝廷重臣的官威。
韓秀峰不敢失禮,急忙撣撣袖子跪拜:“下官韓秀峰拜見尚書大人!”
彭蘊章早知道韓秀峰年紀不大,卻沒想到竟如此年輕,放下履歷道:“免禮,坐下說話。”
“謝大人。”
“哪天從上海動身的,走的海路還是陸路,這一路上還順利?”
“稟尚書大人,下官臘月二十七從上海動身的,走得是海路,這一路上還算順利。”
“哪天到的京城?”
“下官今兒下午剛到,去景運門遞了請安折,又去了趟吏部,從吏部出來天已大黑,這么晚了本不應該來打擾大人歇息,可來前許大人讓捎了一份書信,下官不敢耽誤許大人的公務就斗膽來了。”
彭蘊章心想許乃釗真要是有公務,大可走兵部的六百里加急,哪用得著你幫著捎信,但又覺得眼前這位年輕的正五品同知一番話回得也算得體,為人也算穩住,至少知道一到京城就趕來拜見。
韓秀峰則緊張到極點,正尋思剛才那番話回得是不是不夠得體,彭蘊章輕描淡寫地說:“許大人跟本官乃同年,他的為人本官再清楚不過,他舉薦的人自然不會差,不然本官也不會保舉你調任永定河北岸同知。”
“謝尚書大人提攜。”韓秀峰急忙站起來躬身致謝。
“坐下,聽本官說完。”
“遵命。”
“只是這件事發生了一些變故,永定河北岸同知那個缺已經有人了,好在南岸同知也空出來了,所以這幾天不要光顧著走親訪友,也不要總顧著應酬,往吏部跑勤點,先領官憑才是正事。”
“下官明兒一早就去吏部,下官謹遵大人教誨!”
“嗯,”彭蘊章滿意的點點頭,隨即話鋒一轉:“本官跟許大人雖是同年,但無論本官以前在軍機章京上行走,還是現而今在軍機處行走,他從未求過本官幫過什么忙,打聽過什么事。沒曾想他竟為了你來求本官,甚至差家人千里迢迢送來一份書信。”
“下官差事沒辦好,許大人還如此待下官,下官慚愧……”
“過去的都過去了,何況江海關的差事沒辦好,不能全歸罪你,本官只看今后。”
韓秀峰很想說請大人放心,但永定河道衙門官沒那么好做,也就不敢打那個保票夸那個海口,正不曉得該如何回話,彭蘊章突然問:“你看過哪些兵書?”
韓秀峰又被問住了,暗想《孫子兵法》倒是翻過,只是不懂其精髓。最熟悉的當屬《三國演義》,不但看過好幾遍,而且聽說書先生說過好多遍,不過那算兵書嗎?魏源的大作倒是認真研讀過,可剛因為跟洋人打交道的事被彈劾查辦過,現在是提都不能提。
想到堂堂的工部尚書、軍機大臣不是誰想見就能見著的,可不能支支吾吾說不出個一二三四事,只能硬著頭皮道:“稟大人,下官沒念過幾本兵書,也不會練兵,更不會打仗。”
彭蘊章本以為他會滔滔不絕說得天花亂墜,怎么也沒想到他竟會這么說,禁不住問:“既然不會練兵也不會打仗,那萬福橋大捷怎么回事,難不成是謊報軍功?”
“下官不敢。”
“什么不敢?”
“借下官十個膽子也不敢謊報軍功。”
“那萬福橋一戰你是怎么打贏的?”
“稟大人,下官雖不會練兵,也不會打仗,但下官明白既然想讓勇壯們效命,就不能克扣勇壯糧餉的道理。再就是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身為營官就得身先士卒以身作則,要是連營官都貪生怕死,手下兵勇又怎會奮勇殺敵。”
彭蘊章愣住了,沉默良久才追問道:“還有嗎?”
韓秀峰定定心神,接著道:“還有就是言出必行,賞罰分明。”
“聽起來似乎與兵法無干,可能做到這些實屬不易,要是我大清的文武官員個個都能做到,發匪捻匪何愁不平!”
“大人,下官……”
“能看得出你是個實誠人,據說你是段倬云的內侄,我跟你姑父一向交好,就托大喊你一聲志行。”
“大人抬舉,秀峰慚愧。”
“志行,你率一千鄉勇堅守廖家溝,陣斬四百多發匪,保住了整個通泰,所以無需慚愧,應該慚愧的是那些深受皇恩卻望風而逃的貪生怕死之輩!”彭蘊章深吸口氣,緊盯著韓秀峰接著道:“想必你也猜到本官為何會保舉你調任永定河南岸同知,你既然來了就跟你說個明白,讓你做永定河南岸同知就是讓你來領兵的。
到任之后別的事不用你管,也不用為糧餉發愁,給本官一心一意的練兵,真要是有戰事,就給本官像堅守廖家溝一樣守住永定河,絕不能讓賊匪渡河北上進逼京城。要是讓賊匪過了河,休怪本官不留情面讓你提頭來見!”
要是換做沒見過大風大浪的官員,還真不一定敢接這差事。但韓秀峰不但跟太平軍交過手,而且經歷過會黨作亂,暗想林鳳祥和李開芳真要是突破重圍殺到京城,誰還會顧得他這個正五品同知,立馬起身道:“彭大人,真要是有戰事,秀峰不敢打保票能不能守住永定河,但秀峰絕不會望風而逃,哪怕只剩下一兵一卒也會咬著牙堅守。”
“好,本官要的就是你這句話。”
“彭大人,秀峰還有句話不知道當不當講。”
“但說無妨。”
韓秀峰苦著臉道:“據秀峰所知,永定河道的幾營兵其實就是一幫疏浚筑堤的苦力,到底滿不滿員都兩說。指望那些苦力去打仗,秀峰就算使盡渾身解數也打不贏!”
“所以到任之后得趕緊招兵練兵,糧餉由直隸糧道支應,不夠的新任永定河道吳廷棟會想辦法籌措,我工部也會騰挪支應一些。至于原來的那些都司、守備、千總、把總等武官,能用則用,不堪大用的不用。”
“要是遇上刁奸耍滑的呢?”生怕彭蘊章不曉得綠營的德行,韓秀峰又愁眉苦臉地說:“彭大人,說了您或許不信,有些武官全靠吃兵血過日子,甚至把兵勇當家奴使,秀峰擔心他們會……”
不等韓秀峰說完,彭蘊章便冷冷道:“這些無需你擔心,他們敢不聽你的,難不成還敢不聽吳廷棟的。誰要是膽敢抗命,你盡管跟吳道臺稟報。何況這次分發去永定河道衙門的不只是韓志行,也不只是幾個文官,一樣有武官。”
“原來彭大人早想到了,那秀峰就沒什么好擔心的了。”
“你只要一心一意練兵,”彭蘊章在軍機處忙活了一天也乏了,正準備端茶送客,想想又問道:“志行,你剛到京城,有沒有找到落腳地兒?”
“稟大人話,秀峰有落腳的地方,秀峰打算住重慶會館。”
“差點忘了,你是巴縣人。”
見彭蘊章端起茶杯,韓秀峰連忙站起身,但沒急著告退,而是小心翼翼地說:“彭大人,還有件事秀峰剛才忘了稟報。”
“何事?”
“您剛才說秀峰應該猜到您為何保舉秀峰調任永定河道衙門,其實秀峰沒猜到,不過許大人說十有八九是,于是在動身時湊了點銀子,管上海租界的洋行買了四十幾桿自來火鳥槍。”
彭蘊章心想這才是個會打仗能打仗的,不禁問道:“槍呢?”
“全在城外客棧,秀峰讓隨行的鄉勇在客棧看著,他們全是隨秀峰跟私梟拼過命、全是雖秀峰跟長毛打過仗的,也全是郭沛霖郭大人命秀峰復建鹽捕營時校拔的武官,其中有一個千總、兩個把總、四個外委千總、八個額外外委。”
彭蘊章沒想到韓秀峰不但帶來四十多桿洋槍還帶來十幾個悍將,對能不能把河營編練成精銳之師更有信心了,沉吟道:“你既然都把他們帶來了就不用讓他們再回去,反正河營接下來要空出好多缺,就讓他們在河營當差。至于你墊銀子購置的那些洋槍,回頭找吳道臺報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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