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老爺被革職查辦,在別人看來或許是天大的事,但對沒心沒肺的大頭而言不但不是啥壞事,甚至是一件大喜事!
出來了幾年,他不但做上了官,賺到了銀子,馬上還要娶婆娘,可在上海擺酒席有什么意思,哪有回老家操辦風光。所以一聽說韓秀峰被革了職,大頭就打定主意等回了老家再迎娶翠花。
梁六、陳虎和吉大吉二兄弟一樣覺得沒什么,一是朝廷不會輕易殺文官的頭,二是他們不會因為這個丟飯碗,既可以繼續跟著周老爺設卡抽厘,也可以回泰州接著給郭大人效力,甚至可以跟韓老爺去四川。
反倒任鈺兒和翠花這兩個女人感覺像是天塌下來一般憂心忡忡,覺得這個時候從旗昌洋行后頭的公館搬到跑馬廳邊上的這個院子不合適。
翠花邊升爐子邊往外面偷看,大頭都替她著急,又湊過來道:“別擔心,四哥不會有事的!”
“真不會有事?”
“我騙你做啥,真不會有事。”
“可任小姐說人家都已經彈劾四哥在任地置辦房產了,就是彈劾四哥蓋現在這個洋房,我們就這么搬進來,不就是坐實了這條罪名嗎?”翠花愁眉苦臉地問。
“啥坐不坐實,四哥都不怕,我們有啥好怕的。趕緊燒水,剛才哪壺水都涼了。”
“哦。”
與此同時,剛奉命從松江匆匆趕來協助許乃釗查辦韓秀峰的喬松年,正坐在正廳里一條一條的推敲吉爾杭阿和楊能格聯名彈劾韓秀峰的那些罪名。韓秀峰像沒事人一般喝著茶,徐師爺坐在一邊執筆記錄。
“收受‘賣雞爽’的賄賂,為‘賣雞爽’脫罪奔走,這一條顯然子虛烏有,不過折子上不能這么寫,只能是查無實據。”
韓秀峰忍俊不禁地問:“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查無實據算什么?”
喬松年抬頭道:“你雖然沒上折子幫‘賣雞爽’求過情,但在許大人面前幫‘賣雞爽’說過好話,而且那天吉爾杭阿和楊能格都在場,想撇得一干二凈哪有這么容易,所以只能是查無實據。”
“好吧,查無實據就查無實據。”
“在任地置辦房產這件事,時間上是對不上,你買地蓋房子那會兒確實還沒署理我松江府海防同知,但讓皇上曉得你一個四川人居然跑江蘇來置辦房產終究不好,所以這房子是你蓋的但不是你的。”
“此話怎講?”
“來這兒前我找過薛煥和劉存厚,他們曉得你被楊能格彈劾了,也曉得楊能格羅織的那些罪名,特意托我給你帶來一份名冊和兩千兩銀子。曉得你現在是心灰意冷什么事都不想干,徐叔回頭幫你把籌建四川會館的章程、捐資名冊和征信錄補上,總之,要是再有人問起來這院子不是你韓志行的,而是你們那些同鄉見偌大的上海竟沒有四川會館,于是一起出資籌建的。”
“會館就會館吧,一切聽你的。”韓秀峰忍不住笑了。
喬松年微微點點頭,接著道:“收受英人賄賂,串通英人貪沒稅款這一條,純屬空穴來風、子虛烏有。不但許大人和我可以為你作證,連糧臺大人都可以為你作證。”
“其它罪名呢?”
“你是說跟洋人打交道的那些事?”
“嗯。”
喬松年放下公文,一臉無奈地說:“志行,我們有人證,人家一樣有人證,所以在這件事上不能睜著眼睛說瞎話,只能讓你受點委屈。不過公道自在人心,與洋人交涉哪有那么容易?尤其禮節,誰能面面俱到?”
“京里的那些清流會不會揪住不放?”韓秀峰下意識問。
“揪住不放又能拿你怎樣,除了我大清不用再跟洋人打交道。”喬松年深吸口氣,恨恨地說:“要是因為這些治你的罪,今后誰敢再去跟洋人交涉?別看那些空談誤國的清流叫囂得厲害,其實他們心里跟明鏡似的。”
“那你估摸著皇上會怎么發落我?”
“這要看你的了。”
“這話什么意思?”韓秀峰不解地問。
喬松年回頭看看身后,見大頭他們全在外面,開門見山地說:“志行,來前許大人說了,只要你愿意,他會奏請朝廷讓你在江南大營戴罪自效。你要是想回泰州,那就趕緊給郭沛霖去封信,請他上份折子奏請朝廷讓你去江北大營效力。”
韓秀峰不假思索地說:“我想回老家。”
“這個時候回老家,你開什么玩笑!”
“我都被革職了,我還不能回老家?”
“你是被革職了,但你也是戴罪之身,要是就這么回老家怎么將功贖罪?”
“走不成,回不去?”韓秀峰苦著臉問。
喬松年苦笑著點點頭,一臉不好意思地說:“志行,這一切全是因我而起,你是在代我受過。要是能回老家,我一定會想方設法讓你回去,可現在回去真不合適,搞不好皇上會誤以為你心懷怨氣。”
想想也是,既然是戴罪之身就得將功贖罪。
韓秀峰權衡了一番,抬頭道:“既然回不了老家,那我還是回泰州吧。”
“這件事你得想好了,回泰州是有郭沛霖關照,可留下一樣有許大人關照,不但有許大人還有向帥,還有那么多同鄉!”
“上海我真不想再呆了。”
“人各有志,我就不強留了,不過這件事得趕緊。”
“行,我等會兒就給郭大人寫信。”
想到最多再過一個月,韓秀峰就會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喬松年心里很不是滋味兒,沉默了片刻又凝重地說:“志行,說句不中聽的話,你被革職查辦其實一點也不冤。只是被革職的不應該只是你,楊能格也好,我喬松年也罷,只要在上海的這些官員,有一個算一個全有負皇恩,全應該被革職。”
韓秀峰沒想到他會這么說,禁不住問:“健侯兄何出此言?”
“英吉利和法蘭西兩國領事之所以遲遲不交還征稅權,其實是想趁火打劫,是想借機重新商訂租界土地章程。而地就在那兒,他們想帶也帶不走,再租借三五百畝給他們又何妨?只是事關國體,誰也不敢點這個頭,誰也不想留下喪權辱國的千古罵名,所以個個裝糊涂,楊能格是實在裝不下去了,只能把你推出來背鍋。”
“健侯兄,照你這么說我應該答應洋人的條件?”
“想哪兒去了,我只是有感而發罷了。畢竟‘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沒那么容易。”
提到這些,韓秀峰好奇地問:“健侯兄,我韓四是被革職查辦了,但收回關稅的事并沒有完,你曉不曉得誰來接替我?”
“曉得,接替你的人已經到了。”
“誰?”
“藍尉雯。”
藍尉雯這個人韓秀峰沒見過,但藍尉雯這個名字韓秀峰聽說過不止一次,想到藍尉雯來接這個燙手山芋,不禁笑道:“他不是上海失陷時被革職的海防同知嗎,好像在升任同知前還做過一任上海知縣。”
“就是他,剛起復了,不但官復原職還兼江海關監督。”
“誰保舉的,他好像也是浙江人。”
“浙江定海人,跟你一樣是監生出身。”許乃釗猶豫了一下,又無奈地說:“正如你剛才所說,關稅的事并沒有完,不但要接著跟洋人交涉,還得趕緊交涉出個結果。”
藍尉雯在上海的名聲跟“賣雞爽”一樣不堪,只是沒“賣雞爽”那跟洋人打交道的本事,韓秀峰意識到他也好,楊能格也罷,之前不敢答應洋人的那些條件,藍尉雯上任之后十有八九會毫不猶豫答應,反正姓藍的在乎能不能接著做官,根本不會在乎會不會留下喪權辱國的千古罵名。
正不曉得該說點啥好,喬松年又凝重地說:“楊能格為自保,竟拉著吉爾杭阿聯名彈劾你,而吉爾杭阿居然答應了,這事沒那么簡單,所以你回泰州也好,用不著留在上海蹚這灘渾水。”
一提到吉爾杭阿韓秀峰來氣,禁不住說:“我估摸著他是盯上了江蘇巡撫這缺,可他算什么東西,不但不是進士出身,一年前還只是個工部郎中。許大人就不一樣,不但是正兒八經的翰林官,還先后外放河南、廣東做過學政,他憑什么跟許大人爭!”
喬松年一樣瞧不起不但落井下石還在背后拆許乃釗臺的吉爾杭阿,無奈地說:“人家出身鑲黃旗,這還不夠嗎?”
許多人以為在“上三旗”里,一定是正黃旗地位最高,而事實上在“上三旗”里地位最高的是鑲黃旗!
鑲黃旗的地位之所以比正黃旗高,是因為太祖努爾哈赤曾在晚年時把正黃旗分給阿濟格、多爾袞、多鐸統領。他自己手里只保留了鑲黃旗,所以鑲黃旗便成了八旗之首。
后來皇太極雖然把正黃旗收回去了,但正黃旗已無法再與鑲黃旗相提并論。到順治朝時,朝廷對八旗進行排序,鑲黃旗依然排在八旗之首,正黃旗正式排列在鑲黃旗之后,然后是正白旗、正紅旗、鑲白旗、鑲紅旗、正藍旗和鑲藍旗。
想到吉爾杭阿雖不是進士,但卻出身鑲黃旗。再想到連景華那個四九城的混混出了京都能做上正四品的鹽捕營都司,韓秀峰喃喃地說:“這城要是再攻不下來,下一個被彈劾的就該輪到許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