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三姑回來的很晚,任雅恩父女全在等她,一個坐在油燈下看書,一個坐在對面做女紅。
見她抱著一小匹綢子興高采烈跑進屋,任雅恩放下書問:“怎么到這會兒才回來?”
忙活了一天,余三姑累的腰酸背痛,但還是下意識問:“老爺,鈺兒,你們有沒有吃夜飯,沒吃我去給你們燒。”
“早吃過了,鈺兒做的。”任雅恩看著她抱著的綢子,追問道:“三姑,先說說怎么弄到這會兒才回來。”
“干活兒啊,一直干到這會兒。”余三姑把綢緞放到一邊,在身上擦擦手,又拿起綢緞展開一截兒,跑過去一邊在鈺兒身上比劃著,一邊眉飛色舞地說:“韓老爺不是高升了嗎,好多官老爺想巴結他,有的自個兒來的,有的差家人來的,周圍那些鹽場的鹽官全來了,好像連知府大老爺都差家人來了!一下子來那么多貴客,不能沒人燒茶,更不能沒燒飯,就這么一直忙到這會兒。”
“三姑,你這么賣力,韓老爺真應該給你漲工錢。”鈺兒推開綢緞,帶著幾分嘲諷地說。
“一個月給二兩銀子已經不少了,我以前賣一年菜才賺幾個銅板,可不能人心不足蛇吞象。再說又不是每天都這么忙。”余三姑大大咧咧慣了,也不跟她計較,卷起綢緞有氣無力癱坐到任雅恩從揚州帶來的藤椅上,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她雖然是來做填房的,但不管怎么說進門沒幾天,也算個新媳婦,不但拋頭露面還天天往韓老爺府上跑,任雅恩剛開始也覺得不合適,擔心被人笑話。后來在鎮上轉了兩圈,發現不但沒人說閑話,反而個個夸她能干,夸她會持家。
再想到這里是海安,不是揚州。
好多小丫頭因為家里窮都七八歲了還光著屁股到處跑,連顧院長、余青槐和王千里等士紳家的閨女都照樣上街買菜、下地干活,那些已為人婦的小媳婦更是一個比一個潑辣,任雅恩終于意識到像余三姑這樣的女人是不會被人笑話的,反倒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女子才會被人恥笑,因為在鎮上人看來那是好吃懶做!
入鄉就要隨俗,何況人到中年能娶到這么能干的一個女人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分,任雅恩瞪了懂事的女兒一眼,坐下笑道:“韓老爺現如今是兩淮運副,那些鹽官自然要來祝賀。不過連府臺都差家人來,倒是讓我有些意外。”
“老爺,府臺是做什么的?”
“府臺就是揚州知府,比張知州還要大的官!”
“我的乖乖,府臺這么大,這么說韓老爺的官也很大!”
“你才曉得。”任雅恩幫她倒上一杯茶,又笑看著她緊摟著不放的綢緞問:“這綢緞哪來的?”
提起綢緞,余三姑一臉不好意思:“今天不是忙嗎,我一個人忙不過來,就喊錢大貴婆娘、巷口的四嬸和李瘸子家二丫頭來搭把手。錢大貴婆娘你是見識過的,臉皮不曉得有多厚,見韓老爺要把人家送的那些禮賞給吉大吉二他們,還讓王如海家老二幫著送去,錢大貴婆娘就厚著臉皮管韓老爺要,說她家四丫頭明年要嫁人,想要幾尺紅綢幫她家四丫頭做身嫁衣。”
“她要你不能要。”
“我沒要,是韓老爺給的!”余三姑得意地笑道:“韓老爺不曉得有多大方,錢大貴家婆娘一開口他就答應了,讓人把一匹綢子裁成四塊,給了錢大貴婆娘幾尺,給了四嬸幾尺,給了李瘸子家二丫頭幾尺,剩下的全給我了!”
雖然朝夕相處不久,但余三姑的為人鈺兒再清楚不過,忍不住嘟噥道:“三姑,錢大貴家那口子臉皮是厚,不過膽子也小,她才不敢跟韓老爺開這個口呢,一定是你攛掇的!”
余三姑急了,驀地跳起來,把綢緞往地上一扔:“任大小姐,你這人怎就不識好歹呢!你以為這綢子是為我自個兒要的,不是,我是幫你要的!你也老大不小了,早晚要出閣,你爹又是秀才老爺,攢不上多少嫁妝也就罷了,總不能連身像樣的嫁衣都沒有吧!”
“我才不要呢!”
“不要,我看你嘴硬!”
“我不嫁人行了吧,不跟你說,說了你也不懂。”鈺兒覺得跟余三姑理論是對牛彈琴,扔下針線氣呼呼跑房里去了。
任雅恩連忙揀起綢緞,一邊撣沾上的灰塵,一邊勸道:“三姑,鈺兒還小,別跟她一般見識。”
“老爺,你說我……你說忙來忙去,到底圖個什么呀!”余三姑越想越委屈,熱淚滾滾而流。
任雅恩在外人面前是不茍言笑的書院院長,但在余三姑面前卻總掛著笑容,跟哄孩子般地把她拉到房里,和聲細語地說:“三姑,讓你受委屈了。鈺兒不懂事,看我明天怎么教訓她。”
“不懂事,她都十八了怎會還不懂事。老爺,我算看出來了,她是瞧不起我。”
“瞎說,你是她繼母,她怎會瞧不起你?再說她能在這個家呆幾天,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等嫁出去不就沒事了。”
“嫁給誰,像她這樣的誰會要?”
正如余三姑所說,任鈺兒的婚事還真讓任雅恩頭疼。要是在揚州,任鈺兒雖算不上大家閨秀,但也是小家碧玉。可這里不是揚州,這里是海安,實在找不出門當戶對的。而那些普通人家,以任鈺那心高氣傲的性子,十有八九也不會同意嫁。
就在他們兩口子為任鈺的婚事犯愁之時,在陸家巷口守夜的保甲局青壯攔住了十幾個不速之客。
“站住,別動!”
“走夜路還帶著兵器,一定不是好人,老四,趕緊鳴鑼!”
鹽捕營的人全升了官,全回去光宗耀祖了,韓老爺身邊就剩一個大頭,守夜的青壯不敢大意,一起守夜的更夫正準備鳴鑼示警,剛上岸的一個人急切地喊道:“老四,別鳴鑼,千萬別驚動韓老爺,我是姜槐!”
“姜班頭,不是在揚州做官嗎,怎么跑回來了?”更夫反應過來,急忙提著燈籠迎上去問。
“別提了,韓老爺呢,聽說韓老爺沒回四川老家,又回海安了?”
“回來,在城西打谷場呢。”更夫看看他灰頭土臉的樣子,再看看他身后那幾個不但灰頭土臉,身上還全帶著傷的幾個老面孔,禁不住問:“陸大明,梁六,你們也回來了。其他人呢,儲班頭呢,儲班頭他們怎么沒回來?”
“回頭再跟你們說,先帶我們去見韓老爺。”
“這么晚去見韓老爺不合適吧,我們剛從打谷場那邊巡過來,韓老爺早歇息了。”
“別廢話,我們有十萬火急的軍情!”
“有軍情,好吧,我帶你們去。”
被更夫在院子外叫醒的韓秀峰怎么也沒想到陸大明、梁六和姜槐回來的這么快,讓大頭開門喊他們先進來,等穿上鞋,披上衣裳走進堂屋時,他們和跟他們一道回來的九個鄉勇竟全跪在八仙桌前,有的衣衫襤褸,有的不但衣衫襤褸身上還帶著傷,一個比一個狼狽。
韓秀峰心里咯噔了一下,很直接地以為盤踞在揚州城里的賊匪殺出來了,急切地問:“大明,你們這是咋了,到底怎么回事?”
“韓老爺,小的鬼迷心竅,小的不應該信張翊國的鬼話,結果弄成這樣,還死了那么多弟兄,小的對不起您,小的……”陸大明追悔莫及,說著說著淚流滿面,實在說不下去了。
“先說怎么回事,到底弄成啥樣了?”
“昨天中午,賊匪……賊匪突然殺出城,官兵被殺了個措手不及,我們和剛在江都、甘泉招募的那些鄉勇也被殺了個措手不及,李海死了,劉二死了,陳彪死了,陳虎帶著幾十個鄉勇在南邊防堵的,不曉得是死是活,估計也兇多吉少。”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韓秀峰實在顧不上那些鄉勇的死活,一把揪住陸大明肩膀問:“賊匪往哪兒沖殺的,出來多少人,現在到哪兒了?”
“稟韓老爺,賊匪沒奔我們這邊來,他們往西去了,也不曉得是不是打算回江寧,少說也有萬把人,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頭,一見著人就殺,實在擋不住!”姜槐心有余悸,禁不住擦了把汗。
官兵都擋不住,何況他們。
韓秀峰想想又問道:“揚州城呢?”
“稟韓老爺,賊匪沒全走,揚州城里好像還有不少,”陸大明越想越難受,哭訴道:“韓老爺,新來的府臺和那些縣太爺壓根就沒把我們當人看,讓我們去招募青壯防堵,去跟官兵一起圍城。他們不但不給錢糧,還全躲在仙女廟,我們死了那么多弟兄,他們一點事也沒有。”
“到底死了多少兄弟?”韓秀峰低聲問。
“百十個。”姜槐抬頭偷看了一眼,忐忑不安地說:“有些兄弟在東邊圍堵,賊匪沒奔他們去,所以他們沒事。還有一些兄弟在仙女廟,在仙女廟的也沒事。”
“別人不去,你們為啥要去?”
“韓老爺,不是我們要去的,是雷大人讓張翊國帶我們去的。”
“張翊國人呢?”
“被沖散了,不曉得是死是活。”
鹽知事張翊國給大頭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忍不住道:“大明,老六,張翊國啥樣的人你們又不是不曉得,他打過勝仗嗎,他就會打敗仗!跟他去打仗,你們有八條命也不夠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