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茍不教,性乃遷……”
清晨,緊挨著打谷場的明道書院又傳出孩童們朗朗的讀書聲。這里跟鳳山一樣是鎮上最神圣的地方,無論走街串巷的貨郎還是來鎮上賣瓜果蔬菜的老農,從這兒經過時不但不敢吆喝,連走路都變得躡手躡腳。
書院并不大,只有五間房,左邊那三間還是書院唯一的先生兼院長任雅恩一家的住所,真正用來教授學生的只有兩間。不過書不是什么人都能念的起的,學生也不多,攏共只有十七個。
任雅恩昨天喝高了,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床,鈺兒擔心耽誤孩子們的學業,又偷偷攏起長發戴上帽子,換上一身青布長衫,拿著戒尺幫她爹任雅恩領著孩子們背《三字經》。
明道書院收的全是啟蒙學童,鳳山書院收的可全是念過好幾年書的學生,有的甚至考上了童生。那些人的文章她全看過,不但做得一般甚至文理不通,連字也難登大雅之堂,詩詞就更不用談了。這讓打小就崇拜花木蘭、女狀元和女駙馬的她,總是恨自個兒為何不是男兒身。
總之,她很喜歡這種為人師表的感覺,正冒充先生冒充得陶醉。她的繼母任余氏跑到門口,一個勁擠眉弄眼。任鈺兒意識到她爹醒了,急忙放下戒尺跑出教室。
“趕緊把衣裳換了,被你爹看見可不得了。”任余氏擔心地說。
值得一提的是任余氏只在任家的稱呼,出了門鎮上人個個喊她三姑。雖然名字帶個姑,但她年紀并不大,今年才十九,只比鈺兒大一歲。她娘家在焦港,論輩分她也算余青槐的堂妹,只不過是遠支,家境不但遠不如財大氣粗的余青槐家而且貧寒,所以打十來歲時就天天提著籃子來鎮上賣菜。
顧院長見任雅恩不但膝下無子而且房里沒人,半個月前幫著牽了這個紅線。任雅恩早有續弦的想法,而余三姑她爹也覺得女兒能給儒學訓導做填房等于攀上了高枝,一樁親事就這么成了。余三姑也就這么稀里糊涂地進了任家門,成了任鈺兒的繼母。
就大一歲,“母親大人”這四個字鈺兒實在喊不出口,一直都是喊你,甚至跟鎮上人一樣喊三姑,她生怕被那幫頑皮的學童們笑話,不耐煩地說:“沒事的,你忙去吧,別管我。”
余三姑探頭看了一眼,挎著籃子叮囑道:“早飯燒好了,換好衣裳去廚房自個兒盛。我去給韓老爺送飯,還得幫韓老爺把昨天換下的衣裳洗了。也不曉得屋里屋外要不要收拾,如果要收拾回來一定早不了,中飯你自個兒做。其實也不用做,我昨天帶回來那么多剩菜,你挑幾樣熱一下就行。”
她一提起這些鈺兒就煩,撅著嘴嘟囔道:“三姑,你現在是我爹的夫人,是我的繼母,不是他韓老爺的下人,總這么拋頭露面,總這么給人做老媽子,會被人笑話的!還有,咱能不能別再沾人家的小便宜,連殘羹剩飯都往家帶,傳出去丟不丟人!”
“什么夫人,我進了你家門還不是伺候你,伺候你爹,做你家的老媽子?”余三姑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又竊笑道:“幫韓老爺燒燒飯,收拾收拾屋子,縫縫補補,洗洗曬曬,有什么丟人的?一個月二兩銀子呢,這差事還是從顧院長那兒求來的,我要是不去做,有的是人愿意去做,錢大貴的婆娘不曉得有多羨慕呢。”
“錢大貴是做什么的,我爹又是做什么的,他家那口子能跟你比嗎?”
“你爹是做什么的,你爹就是窮教書的!我還以為進了你任家門能享福呢,結果進了門才曉得你爹窮的叮當響。不說了,我得給韓老爺送飯去。”
面對確實很能吃苦,很會持家的余三姑,盡管她平日里做得事不是一兩點丟人,鈺兒卻實在不好意思再埋怨,只能苦笑著回自個兒房里換衣裳。
余三姑時間掐得很準,挎著竹籃走進小院兒,韓秀峰剛好也才起床,正在院子里一邊洗臉漱口一邊跟潘二說話。
“張老爺和張二少爺下榻在巡檢司衙門,顧院長本打算中午宴請的,結果方士枚中午要請。方士俊剛來過,想請你中午去吃酒。”
“大頭他們呢?”
“大頭還沒醒,昨天又喝高了。”已經是從七品候補鹽運司經歷,并在運司衙門做巡捕官的潘二,不但不敢在韓秀峰面前擺官老爺架子,反而比以前更恭敬了,站在一邊稟報道:“吉大吉二他們昨天也醉了,不過今天一個比一個醒的早,天沒亮就跑門口來等你起床,想告兩天假回去光宗耀祖。說是家里人來問的,吉家莊的吉老財也確實來過。”
“他們做上官,雖然是武官但一樣是官老爺,不光是他們自個兒的榮耀,也是家里的榮耀,理應回去一趟,他們還在門口嗎?”
“走了,韓博和國政做主讓他們回去的,走前還每人給他們預支了三個月餉錢。”
韓秀峰放下毛巾笑道:“韓博和國政這事做的好,榮歸故里,光宗耀祖,不能不帶點錢回去,沒錢拿啥置辦祭品祭祖,沒錢拿啥擺酒。”
潘二也笑道:“是啊,我們這是離家遠的,要是跟他們一樣離家近,遇上這么大喜事,一樣得告幾天假,一樣得回去祭祖,回去擺幾桌酒。”
衣錦不還鄉如錦衣夜行,可巴縣離這兒上千里,并且還有賊匪作亂,一時半會兒是回不去,韓秀峰暗嘆口氣,隨即話鋒一轉:“長生,來前郭大人有沒有啥交代?”
“有,昨天張之杲在這兒,說話不方便。”潘二陪著他走進堂屋,坐下道:“四哥,你跟我不一樣,你的從五品頂帶是皇上欽差的,這運副是皇上特授的,按例不但要上謝恩折子,好要乞求回京覲見。郭大人曉得你不會寫,也曉得你身邊連個幕友都沒有,更不會有會寫謝恩折子的折奏師爺,就做主讓他的幕友吳先生幫你寫了一份,前天就連同其它公文一道呈上去了。”
“郭大人想的真周全,對了,郭大人有沒有說要不要回京覲見?”
“郭大人說求肯定是要求的,按例少說也要乞求三次,但要不要回京覲見得看皇上恩不恩準。不過現而今不比以前,你腿上又有傷,皇上十有八九不會讓你回京。”
韓秀峰沉吟道:“能不能被吏部或禮部帶領引見無所謂,我雖沒覲見過皇上,但見別人覲見過。段大人為覲見做那么多準備,還要給宮里的太監塞那么多銀子,我可沒那么多銀子孝敬那幫閹人。”
段大章覲見的事潘二一樣曉得,不禁笑道:“是啊,不回京最好,我們的銀子又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段大人有沒有其他交代?”
“有,”潘二抬頭看看正擺放碗筷的余三姑,直到余三姑反應過來退出堂屋才說道:“四哥,郭大人前天收到兩封京里捎來的信,信中說他這個運司署理不了幾天,說皇上已經授曾做過小軍機,做過陜西鳳邠道、直隸永定河道、云南按察使、廣東布政使的崇綸為兩淮鹽運使。”
韓秀峰大吃一驚:“崇綸啟程了沒有,崇綸要是到任,郭大人咋辦?”
“崇綸有沒有啟程,啥時候能到任,郭大人也不曉得。只曉得就算崇綸來了,他也不會被召回京,十有八九還會留在江蘇。”
“去琦善那兒幫辦軍務?”
“不是。”潘二回頭看看正在打掃院子的余三姑,湊韓秀峰耳邊道:“郭大人在京里的朋友說,皇上有意讓郭大人出任淮揚道,還打算讓郭大人兼理漕務。”
“這么說郭大人很可能要去清江浦?”
“不會,信中說當務之急是攻剿盤踞在揚州、儀真和瓜洲的賊匪,清江浦離揚州太遠,就算郭大人出任淮揚道估計一樣得駐泰州。”
淮揚道的全稱叫分巡淮揚兵備道,領淮安、揚州、通州和海州。也就說儀真以東,長江以北的大多府縣歸淮揚道管。要是擱太平年景,這個缺真不如肥得流油的兩淮鹽運使,但現而今賊匪作亂,鹽務荒廢,做上馬管軍、下馬管民的淮揚道比做兩淮鹽運使強多了。
韓秀峰打心里替郭沛霖高興,可想想又問道:“郭大人去做淮揚道,我們怎么辦?”
“四哥,郭大人早想好了。淮揚道署雖不像運司衙門這樣有鹽捕營,但郭大人不只是要去做淮揚道,十有八九還要兼理漕務。漕標在江蘇有兩個營,一個廟灣營、一個佃湖營,這兩個營不但早荒廢了,而且僅剩下的那點兵也早被抽調一空,跟鹽捕營一樣要復建。”
看著韓秀峰若有所思的樣子,潘二接著道:“只是淮揚道署跟運司衙門不一樣,只能監督巡察各府縣和分駐各府的綠營,稅賦這些卻管不著。泰州的賦稅也好,整個揚州府的賦稅也罷,全得解往移駐徐州的江寧藩庫。沒錢讓郭大人怎養兵,手下沒兵要是遇上戰事他怎么應對?”
“接著說。”
“崇綸不是還沒到任嗎,郭大人打算利用這個空檔趕緊巡察各場,籌集糧餉。你這邊不是要招五百個兵嗎,郭大人讓再多招兩百個,到時候給崇綸留兩百兵,剩下的全編入漕標的廟灣營和佃湖營。”
“這倒是個辦法,可以后的糧餉怎么辦?”
“灣營和佃湖營是經制內的綠營,朝廷要撥糧餉。當然,朝廷撥給的那點糧餉肯定是不夠的,郭大人說他到時候再想想辦法,看能不能讓各府縣再協濟點。”
“我呢,我怎么辦,”韓秀峰苦笑著問:“我現而今是運司的運副,領鹽捕營那是份內事,領漕標綠營豈不是名不正言不順?”
潘二連忙道:“郭大人早想到了,他說到時候把你借調到道署聽用,委你個幫辦漕務的差事,就可以名正言順地領兵了。郭大人本來想幫你謀個候補知州的,思前想后覺得不合適,一是你這個運副是皇上特授的,二來候補知州終究是個候補官,哪有做實缺的運副體面。”
“既然郭大人早想到了我就不用擔心,”韓秀峰點點頭,想想又問道:“長生,郭大人出巡,身邊不能沒人護衛,我要不要隨郭大人一起去巡察各場?”
“我倒是問過,郭大人說各場又沒鬧賊匪,用不著那么多人,何況你要養傷,可不能讓別人看出破綻,不用你跟他一道去,等經過海安時他會在這兒住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