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

一千兩百三十章 貪生怕死勿入斯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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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太學之感,令章越非常親切。

雖早已過了錦衣還鄉之時,但再見學生時之感觸還是頗深的。

一開始入太學時,章越還覺得學生有些拘謹,完全不似當年。

他擔心王安石的上中下三舍之制,是否令太學生們之間競爭壓力過大?之前的太學虞蕃案,一貫清高的太學生們居然也出現了奔競成風,賄賂和討好直講和助教,以謀在試中脫穎而出。

畢竟上舍生是可以直接作官或免會試直接參加省試,最少也是有免除解試的待遇。

他有寧可太學生們問一些錯誤百出的問題,也不是在下面唯唯諾諾。

但幸好章越過慮,這些太學生們還是敢言的。

至善堂上,天子垂拱而坐,章越坐在側座,判監和直講側坐在章越身旁。

左右隨侍的還有直學士院蔡京,中書舍人蔡卞等大臣,下面則是身著襕衫的太學生們。

現在是蔡京,蔡卞兄弟大熱,得到天子的信任,今日巡視太學之事多由他們兄弟二人張羅,至于章越現在除了君臣奏對之外,大多是一副淵默之狀。

他早已過了處置具體事務的范疇,而將更多精力都放在中樞決策上。

現在章越坐在天子之側,不與眾臣同列,看得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位,但越到這時越要惜字如金。至少在群臣面前,一定要保持與天子的一致。

皇權之下,最怕的就是功高震主或者說是樹大招風。

皇權就是伐木,大樹參天了就要伐去,若沒有參天的,那就伐去所有樹木中最高的,依次一棵一棵地伐下去。最后樹木伐完了,連高一些的草也當作樹木被伐去。

仁宗皇帝是古往今來帝王后少有的仁厚皇帝,范仲淹變法威脅到皇權了,照樣中止。

這就是權力對人性的異化。

章越知道其中真味,所以即便身為宰相,有時候不要太認真。

要為官久了,越是明白要隨時在入世和出世之間切換,官家急著來太學一趟作何?

還不是權力不可輕放,必有人進言章越以太學生為督指揮使,是否有染指操縱三輔兵馬之心?章越猜也猜得到。

官家到此自是要對太學生們效忠得用,施以恩德。

天子親手賜錢賜物賜衣,每名太學生賜錢五貫,賜棉布一匹,賜筆墨紙張一副。

就是要爾等好好效忠于天子。現在又做出親民的樣子,傾聽太學生的訴求也是這般。

一名太學生道:“陛下,朝廷誠以三輔設軍,募兵制之弊向來為人所詬病,大量市井游手以為軍卒,以至于軍紀驕墮,以草民看來似不如唐時的募兵制及晉漢時的曲部制。”

這個問題也是朝野關心,王安石和章惇先后支持的保甲制,就是有恢復良家子從軍的意思。

官家笑著點頭,頗有鼓勵太學生們進言之意。

下面太學生們見天子如此親民,廣開言路,也是躍躍欲試。章越暗笑,官家即位之初確實有廣開言路,但在位越久越懶得聽言,現在能與他說進去話的人少之又少。

當即直學士蔡京出班道:“陛下,此事容臣答之。”

官家頷首允之。

蔡京在官員一貫以能言善辯著稱,但見他道:“五代之前將兵有寓兵于農之意,而今朝廷稅賦充盈,自不必如過去以將馭兵而募之。”

“朝廷募兵效忠的是陛下,是朝廷,而不是過去將領的私兵曲部。”

蔡京的答話堪稱官場上的教科書回答,正好切合天子的心思。

這時一名太學生起身道:“陛下容稟,方才蔡學士所言募兵募來的是朝廷的兵,而不是將領的兵。不過據草民所知,如今將領驅役士卒為奴經商的不在少數,這又何解呢?”

說到這里,眾臣臉色就有些難看了。

而上首直講程頤一臉淡然,沒覺得學生此問有什么冒犯之處。

蔡京淡淡地道:“你說的只是個別將領所為,若有此等驅兵為奴之舉,朝廷必會深究。”

這事也該到此為止了,一旁蔡卞道:“陛下,可啟程回宮了。”

官家卻擺了擺手道:“朕還要繼續聽。”

章越見官家這般,繼續默坐君側。

“諸卿有何言論,不妨講一講!”官家今日興致還沒夠。

聽天子這么說,眾太學生們都是精神一震。

一名太學生起身道:“陛下,昔太祖時命郭進在邢州,李漢超在關南,何繼筠在鎮定,賀惟忠在易州,李謙溥在隰州,姚內斌在慶州,董遵誨在通遠軍,王彥升在原州,只授以緣邊巡檢之名,不加行營都部署之號,大抵都十余年不換任。”

“立下邊功者多加賞賜,其官都不超過觀察使,北疆、西蕃皆不敢侵犯邊塞,以致多次派使求和。如果陛下能遵照太祖舊例,慎重選擇名臣,分別管理邊郡;罷去部署的稱號,使他們互不統轄;設立巡檢的職名,使他們互相救應。如此野戰則勝,城則固守,不要幾年,契丹黨項皆可安定。”

官家聞言徐徐點頭,對章越道:“此是高論。”

章越心道,高論個嘰嘰。

章越道:“陛下,此論當年錢宣靖(錢若水)曾勸諫過仁廟。”

官家道:“原來早有人議過,若此法真可以御遼,朕不怕放權!”

這時一名英氣勃勃之太學生起身道:“謬論也,眼下如郭進,李漢超之將又往何處尋呢?”

“眾所周知,太祖治邊只作州一級,而不做經略使路。”

沒錯,對于州一級用郭進,李漢超這樣的心腹兼名將率領。宋太祖給與這些將領一切權力,治內錢谷人事一切聽他主張,甚至聽調不聽宣。當時依托這些邊將擋了契丹十幾年侵邊。

對方繼續道:“不過此論有一個前提,就是太祖之十萬禁軍,乃天下最精銳的兵馬。”

章越點點頭,此論才是正理,只有十萬禁軍的威懾之下,前線的將領才不敢有二心。這是趙匡這樣馬上得天下的皇帝才有的自信。

否則關系再鐵都信不過。不信,你看看歷史上的郭藥師。還有南明的江北四鎮,左良玉就知道了。

郭進在西山二十年,李漢超在齊州十七年,看看現在一任經略使都不超過三年。

現在宋軍禁軍精銳早在太宗皇帝兩次北伐中都送完了,如果禁軍能用,又設三輔州作何?

官家聞言大是沮喪。

他看向場中這群英氣勃勃的太學生忽有等心力憔悴之感,章越也察覺到天子的情緒,天子一心恢復漢唐之盛業,奈何條件便是這般。

章越道:“陛下,先起駕回宮吧。”

官家有些蕭瑟地道:“朕正有此意。”

天子起駕,官家步出至善堂看著目送的太學生們。

官家忽停下腳步道:“朕不明白,太祖皇帝時不過十九萬兵馬,天下畏服,而朕有百萬之師,為何天下仍是不安?先是黨項欺辱世廟,而今遼人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辱于朕!”

在場之人聞言無不動容。

眾臣皆是垂首道:“陛下,臣慚愧!”

太學生們亦是伏地道:“陛下。”

場中唯獨章越沒說話。

官家心中積蓄了許久的壓抑和郁悶,他此刻看向章越問道:“卿為何不言語?”

章越勻了勻呼吸道:“陛下,設三輔軍之事,臣在朝諸公商議多次。朝廷的兵馬確實疲敝,大家都心里明白,在場列位臣工,甚至太學生也是明白。”

“眼下遼國幾十萬兵馬駐于云中幽燕,河東河北陜西之邊軍亦是嚴陣以待。臣想的是眼下朝廷唯一的指望,便是練一支強兵出來,或許可以沖折一二,至少也可以讓遼人知道我有所準備,甚至有所忌憚。”

“若是真到契丹幾十萬鐵騎入寇之時,飲馬黃河之際那一日……臣自是責無旁貸!”

眾大臣們和太學生們一片肅靜。

這一幕也是這些日子眾臣們最擔心,也是章越為相后這些日子最被人詬病的地方。

你章越真是要拉著整個國家陪著你去豪賭嗎?

天子有些不理解,大臣之中也有不理解。

章越清楚這樣的感覺,高處不勝寒,在作決定的那一刻,你會發覺自己有多么的孤獨。

章越看著天子道:“陛下,若真有這么一日,臣是說如果……”

“臣身受三朝皇恩,太學又乃朝廷養士之地,而三輔軍又是朝廷中流砥柱。臣想如果真是有那一日,自是臣帶著他們站出來死在君前,以報效陛下的知遇之恩!”

官家聞言默然,他有些后悔方才的言語。章越為相何等殫精竭慮,也是為了這個天下家國啊。

而章越看向堂上太學生們道:“在此我也告訴諸位一句,有人試圖博個僥幸,以為是個飛黃騰達的地方,這心思我一清二楚。但今日我將話放在這里,這是一條死路,但那又如何?既是心懷了報效國家之志,那么便是貪生怕死勿入斯門,升官發財請往他處!若無此志,請諸君行往別處,我亦羞于與各位為伍!”

章越目光所過,在場太學生們都是為之一凜。

數名太學生們聽到‘貪生怕死勿入斯門,升官發財請往他處’時,心道,大丈夫做人的道理,不正在于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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