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

一千一百四十五章 新的時代

一千一百四十五章新的時代一千一百四十五章新的時代(1/2)

鄜延路的首州,延州城。

作為與西夏議和的大臣呂公著如今身在延州城中,與西夏使者大臣李清商量。

在談判之中,所有西夏使節都必須承認,呂公著是一位真正誠信可信之君子。他風度翩翩令人倍生好感。

在呂公著與李秉常的書信往來之中,令西夏國君也相信對方是一位誠實可信的君子。

李秉常在書信之中,還推崇呂公著為今之周公。

呂公著歉然而不受,如此反而令李秉常和李清更加敬佩。

雙方使者在呂公著和李清面前草擬文書,這文書是以宋夏文字書寫,最后成為正式國書。

呂公著對李清道:“若是能達成和議,從此兩家罷兵,令彼此百姓不再填于溝壑之中,真是功德無量。”

李清心道,若是當初要不是梁乙埋反對,自己割讓定難五州給宋朝,兩邊的戰事早就結束。

如今五州減去了三州,卻也合情合理。譬如綏州大半本就為大宋所據,說是三州實為兩州。

李清道:“之前邊釁皆系梁乙埋而起,令兩家失和,壞了多少軍馬。今梁乙埋一去,方是百姓之福。”

“吾主一直崇慕宋禮,只盼以后兩家再無糾葛,永為世好。”

一旁范祖禹道:“當初我與章丞相在太學同窗時,聽他說過一句戰爭只是解決政治矛盾的手段。”

“對于此言我如今深以為然。”

李清一聽就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梁太后,梁乙埋之前黨項制,內部好似養蠱般,斗爭非常激烈。

而李秉常,李清推行儒家,以及遼國不約而同地采取這等意識形態,說明維持國勢從對外擴展轉向對內穩定。

黨項發覺擴張不下去了,轉而用儒治國。這是李秉常與梁乙埋,梁太后之間最大的矛盾,也是李秉常議和目的。

李清知道范祖禹眼下之言道:“章公乃大宋最深謀遠慮之人,沒料到你是他太學同窗,值得李某敬佩。”

范祖禹道:“不敢當。”

兩邊使者將國書簽訂,李清呂公著各自在國書簽下了自己名字。

李清對呂公著誠摯地道:“真盼兩家能從此罷兵,不再言武。”

呂公著道:“天子仁德,視四海如一家,只要黨項不再挑起邊釁,兩家必能和好。”

在場宋夏使臣無比大喜。

李清道:“咱們這就辦交割三州土地之事。”

呂公著依舊淡淡地道:“好的。”

他遙遙望向遠方,眼眸中有幾分濕潤。

延和殿上。

昔日此殿上王安石與司馬光有一場經典的辯論,其中圍繞著郊賜要不要發下去,進行了一場爭執。

司馬光指責王安石橫征暴斂。

王安石則舉出了桑弘羊的‘民不加賦而國用足’。

司馬光說了天下之財都有定數,不在民則在官。

王安石說可以取財于天地。

這一次辯論可比當年鹽鐵之論,正式開啟了熙寧變法。

當時章越恰逢此會,提出了一個建議,讓王安石司馬光這場辯論不要局限在二人之間。

當下兩制,待制以上商量,不過此事雷聲大雨點小。

而今又到了延和殿上,眾侍從們齊坐一殿,讓章越如愿以償。

章越如今為史館相,自是要監修國史,這不是虛職而是實職。

從唐朝時便有宰相修史的傳統,歷史上利用修史引發政治事件不計其數。比如另一個時空歷史上,司馬光要‘以母改子’全面廢除熙寧新法,而章惇則認為‘以子改父’不妥之間引發了一場大爭論。

為了配合‘以母改之’,舊黨便拿神宗實錄做文章。

先是蔡確提舉修史被罷,司馬光繼之,司馬光死后,呂公著繼之。

當時蘇門四學士秦觀,黃庭堅等及范祖禹都參與修史,大肆批評熙寧之政,而新黨這邊陸佃和曾肇進行反駁。

黃庭堅說對方‘蓋佞史’。陸佃說對方‘誹謗書’。

紹圣時,章惇為相看了神宗實錄大怒,參與修史的官員都被他放逐。

而今章越在延和殿,以監修國史為名目,召集眾侍從詢問熙豐之政國史如何編定的問題。

眾人列席后,章越道:“國史取舍,關乎榮辱利害,自北魏而起,修國史為重臣宰相之任,我自受命監修國史,不敢擅專,請諸位在此共議!”

章越仍是如舊,不拋任何政柄,讓你們自由討論。

可是章惇等看到孫覺,陳瓘,蘇轍幾副面孔時,都知道章越此番是來者不善。

修史就涉及熙豐新政之論,孫覺率先提出議詞,之后眾人對同一事各說一詞。

眾官員們就其對錯,不免當場辯論起來。

章越坐在上首默然聽之。

這樣的辯經,自己年輕時為臣時,還是很喜歡的。有參與國家大事討論的參與感。

但如今則是很疲倦。

這東西在百姓身上是價值觀,放在國家身上則是‘國是’。

他清楚地知道如果歷史沒有改變的話,后面會發生什么事?

首先元豐中后期,因五路伐夏,及永樂城之戰的緣故,官家決定在元豐末年調和一波,官家告訴蔡確,他要啟用舊黨,主動調和一下局面,補益新法,穩定政局,以免日后的政治動蕩。

官家對局面早就有所預料了,除了蔡確。這時候的章惇也很單純,除了營救蘇軾,他還道,劉摯自被逐,不復異論。人豈不容改過?

當時劉摯、李常、孫覺等一直批評新法的官員,都已部分認同新法了。章惇認為這些人是可以搶救的。

不過舊黨沒有領情,在元佑更化,幾乎所有的新黨都遭到清算。

在更化之前程顥就很有預見性地說,其實只要朝廷將新法中弊端改了就好,不要搞區分黨羽的一套,將新黨全部罷去,但這需要有大魄力的人來辦。

可是宰相中司馬光有這實力,但他這人太固執了,呂公著有這見識,卻沒這實力。如此朝政就完蛋了。

程顥真是料事如神。

元佑末年高太后看情況不妙,再這樣下去新黨以后肯定會對舊黨也進行清算。

她主動對新黨大臣示好,稱之元佑調和。可是當初打擊新黨打擊得有多狠,后面的調和就顯得有多可笑。

高太后死哲宗親政改元紹圣,讓章惇復相。章惇已知政治斗爭的殘酷,自己對舊黨手下留情,舊黨卻沒留情,甚至蘇轍還捅了自己一刀。

很多人對章惇說為相后千萬不要報復。

一千一百四十五章新的時代一千一百四十五章新的時代(2/2)

章惇答允了,但上位后對舊黨之報復,比元佑時舊黨對新黨有過之無不及。

有人說章惇是詐答應了,為相后暴露真面目了。不過章越想來,但宰相也是利益集團的代表,很多事由不得他。

就好比作者寫書,是你的基本盤啊。

章惇一則心底有氣,二來沒辦法手下留情,與哲宗也脫不了干系。

最后到了徽宗即位,又來了個建中之政繼續調和。調成不成,蔡京就大搞元佑黨人碑。

有人說王安石要為宋亡背鍋,因為是他開啟黨爭先河。

熙寧變法自王安石而起,只是貶斥異論出外,好像沒什么問題。

之后蔡確大興牢獄,眾人覺得有點不妥,但也可以接受。

再之后高太后將蔡確貶死嶺南,壞了底線,之后章惇所為更甚,到了蔡京直接祭出大招。

從王安石,司馬光,高太后到章惇,蔡京,好比一個人先斗嘴,然后吵架,再之后動手,最后拔了刀。

你說哪個步驟錯了呢?

肯定是動手以后的步驟。

黨爭一起不死不休。

明亡于東林黨。東林黨何嘗不是一群君子啊,可明光宗后這些人上臺后都干了啥。

還有一群變色龍,熙寧元豐時一個色調,元祐時一個色調,紹圣時又是一個色調。

其中代表官員是楊畏,熙寧時是新黨,元佑時是舊黨,紹圣時又變回新黨了,人送外號‘楊三變’。

如今這位楊三變已是被御史檢察里行,正在臺上言辭正激烈地維護新法。

期間還有比較中立的邢恕等出言,邢恕非常‘理中客’的樣子。

邢恕也是奇葩,元佑年時居然想調和新舊兩黨的矛盾,大家都給我邢恕一個面子,不要再吵了。

結果第一個被貶出京的就是他。

章越看著臺下的章惇、林希、邢恕、楊畏、蘇轍、陳瓘……

歷史上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都還沒有發生。他們還不知日后那場黨爭的殘酷,也不知道他們各自的命運會在黨爭之中扭曲到什么樣子。

章越看著臺下坐在章惇身旁的林希,這位他與章惇,還有蘇軾共同的好朋友。

歷史上章惇貶斥蘇軾蘇轍的詔書正是出于對方之手。

林希寫罷詔書,他擲筆在地大哭道:“從此壞了名節。”

章越記得與林希,章衡當年在晝錦堂讀書的日子,日后誰也沒料到有這一幕。

這時陳瓘起了身。為了陳瓘能有恰逢此會的資格,章越突擊提拔對方為史館修撰之職。

陳瓘道:“方才所爭的熙寧之政是非對錯之別,其實不過是所處所見不同。”

“天下之政便如乘舟一般,偏重而行可乎?或左或右,其偏一也。兩邊只有各安其位,明白這個,舟方可行。”

“熙寧之政過于偏重,故我等商量稍稍補益,有何不可。”

陳瓘說完故意目視章惇,章惇眉頭一挑,他如何能忍得有人詆毀熙寧之政。

他明知道陳瓘這是在向自己挑釁。

章惇看著坐在上首安坐且一言不發的章越。

他亦看出章越今日借著修史,把黨羽盡派遣于此,便是制造聲勢要重定元豐國是。但他章惇何懼之有。

任他一千人,一萬人反對,他亦要維護熙寧之政。

章惇道:“熙寧之政當年朝廷諸公一手親定,抨擊之人猶如奸邪誤國。諸公,王舒公還在,便有人便要翻政本嗎?”

陳瓘道:“正是陛下和王舒公還在,故論政本。若有所異議,日后有所改,才是大不孝,大不敬。”

“我以為今日諸位再爭下去,日后必造朋黨之禍,使國家不能趨于中道。而今當真正消除朋黨,救國家之弊,方是正處。”

章惇聞言稍稍思索覺得陳瓘之言有幾分道理,但他的性子剛急,還是難以接受。

當即章惇與陳瓘當殿雄辯。

章越看到這里搖了搖頭,還能說什么。

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

當殿之上章惇氣勢凌然,力斥方才陳瓘與孫覺之言。

章惇振振有詞捍衛了新法后,這時一直默然不語的王安禮起身道:“章內制,我以為你說得不對,吾兄長并無說,新法立下不可更改。”

“相反他曾說過無害于民,無損于國者,不必以己意擅改,若病民傷國,豈可坐視而不改哉?”

‘朝廷當此之際,應解兆民倒懸之急,救國家累卵之危,其他一切事都在此之后。”

章惇聞言一時愕然。

他看向上首的章越,對方向自己刺了一劍,還是最痛的一劍。

章越今日果真有預謀,他在延和殿中用最光明正大的手段布了一個局來等候自己。

章越平靜地目視章惇心道,不要再辦了,你要走的路,歷史已經走過了,那是走不通了。

以后這條路由我帶著天下人走吧。

章惇深深看了章越一眼。此刻他仿佛一人孤軍奮戰。

他轉過頭看向王安禮道:“你素反對變法,怎也如此說話?”

王安禮長嘆一聲道:“子厚,我的話句句屬實,兄長本也是反對的。”

“但后來章丞相變動募役法后,百姓上下稱便,但最近他與我等嘆道,是章公解民倒懸,實由大益助于新政。”

章惇聞此還是難以置信。

此刻下首蔡卞亦是起身道:“章內制,誠然這世上安有百代不壞之法。當年行青苗法有弊時,我岳父和呂吉甫也曾請教過章丞相。經章丞相修改過而有所益助的。”

“其實岳父當年便曾說過,當時能治理好天下的,除了內兄元責,呂吉甫外,便是章丞相了。”

章惇更沒有想到,新黨中一向最堅定的蔡卞,現在也是完全支持章越。

蔡卞給了章惇這一刀,比王安禮的這一刀更痛更狠。

當初那個以一己之力,力戰天下人,欲決勝負的王安石也對章越改免役法表示贊同了?

以后還要改保甲法等等。

還是王安禮和蔡卞二人他們自己的意思。

他章惇依舊難以置信。

而章越依舊高高地坐在上首,一言不發,卻掌控著這延和殿內的全局。

熙寧過去了,如今是元豐之政。

一個時代過去了,是又一個新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