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

一千一百零六章 將欲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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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黃裳后,章越與蔡卞回府。

此刻天色已暗,馬車行于汴京的街道,雖說是滿目的繁華,車水馬龍的景色,卻令章越感到愈發蕭瑟。

章越下了馬車,但見府上聚了許多人,其中一位正是石得一。

章越見到石得一當場色變,石得一垂頭道:“丞相,陛下急召入宮。”

章越道:“是否西陲有訊?”

石得一默然片刻道:“丞相,是沈括金牌疾奏!”

章越道:“我曉得了。”

當下章越欲隨石得一入宮,旋即停下腳步對彭經義道:“你告訴夫人,就說我今夜在中書值宿,讓她照看好哥哥嫂嫂。”

彭經義道:“是。”

天色愈發昏暗。

時已過了重陽,以往這時候百姓們賞菊而歸,各種歡喜,孩童們雀躍地跟在大人身后,嬉笑打鬧。

章越看著都下百姓們安居樂業,心下稍松。

幾千年來,對于百姓而言,這份太平盛世的光景并不多。

誰又能料到另一個時空幾十年后,汴京這份太平繁華的景象,只能存在于遺老們的記憶中,為后人所唏噓。

而經歷熙寧幾十年辛苦,百戰而得的疆土,也被西夏一波反攻,全部淪喪。

章越坐在馬車中凝想。

馬車直入宮闕,宮中宿衛不敢阻攔。

當初王安石入宮,被張茂則指使宿衛毆馬,誰都知道他是奉了兩宮太后的意思。

但如今章越的馬車卻直入宮闕。

能得到官家和兩宮太后一致認同的宰相可不多。

章越入宮之后面見了官家。

卻見官家赤紅著眼,光著腳站在殿中。

章越道:“陛下……”

官家道:“卿……沈括來疏,鳴沙城破了!”

雖早有預料,但章越聽聞消息,心中仍生措不及防之感。

官家道:“沈括在疏中言,章直以不到五千兵馬,掩護涇原路數萬大軍無恙,并在城下殺傷西賊萬余。”

“今西夏國主李秉常遣使請和,并愿交還陣亡兵馬遺骸。”

“這剛到的韓縝,李憲,沈括,俞充,王厚,種師道,劉昌祚的請罪奏疏,卿且看看吧!”

內侍搬來座椅,石得一手捧著一疊奏疏遞來,章越用了片刻工夫定了定神,然后一封一封奏疏地看過。

這些人疏中無一不狠狠地自責了一番,同時暗戳戳地甩鍋給別人。

俞充甩鍋給沈括,沈括甩鍋給俞充,韓縝刷鍋給沈括,俞充。

李憲則甩鍋給自己,言自己增援得太遲了。

王厚則自承攻打蘭州用了太多功夫。

劉昌祚,種師道無從甩鍋,只能背鍋。

官家道:“卿且看是何人未曾盡力,貽誤戰機,以至于鳴沙城破。”

章越聽官家的話回過神來,想了想道:“陛下,諸臣工都盡了力,若有責任,也是臣在中書調度無力,不能救下鳴沙城,還請陛下治臣之罪。”

官家道:“鳴沙城被圍是卿任集賢相之前的事,與卿無關。朕問的是其他人?”

章越沒有出言。

官家怒道:“卿不用替他們掩飾,朕非要辦了數人不可,鄜延路敗,鳴沙城破,朕難道連一個人都問罪不得嗎?”

章越道:“陛下,據韓縝所奏,環慶路經略使俞充有貽誤戰機,違陛下圣旨不出,坐觀友軍成敗;沈括心存幻想,私下與西夏議和,欲以蘭會二州換鳴沙城。”

“種師道,劉昌祚節制兵馬無方,令涇原路兵馬丟棄了幾乎所有甲仗兵器輜重。”

“李憲,王厚攻打蘭州遲緩。”

官家聞言點了點頭道:“卿以為如何議處?”

章越道:“臣以為,當革去俞充涇原路經略之職,于別州監管,再由御史臺進一步論罪!”

“沈括有建平夏城之功,本官連降三級,仍為涇原路經略使聽用。”

“至于種師道,劉昌祚之前皆有擊敗西夏兵馬之功,功過相抵,本官各降一級聽用。”

“李憲,王厚有攻陷蘭州之功,不賞不罰。”

“之前議處鄜延路官吏,計斬二人,處流放三十九人,奪職貶官八十二人,也由陛下一并御準!”

官家點點頭道:“便依卿所奏。西夏遣使議和,如何答之?”

章越道:“既是西夏人打算議和,不論是否真心,臣以為亦當遣使議和!”

官家問道:“愛卿,為何作此意?”

章越道:“陛下,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舉之;將欲取之,必固與之。”

“要成事目的與手段可以是相反的,這也是反者道之動的意思。”

“欲取西夏非一朝一夕之事,進兩步退一步。我們不是要虛談,甚至可以將鄜延路一些邊地還給西夏,但于蘭會熙河路,涇原路,環慶路之要害則不可動。”

“只要蘭會在手,再尋機攻破甘涼,進守天都山,鳴沙一線,則西夏必亡。”

官家徐徐點頭道:“不過西夏不是沒有有識之士,若看到我們非真心議和,豈可瞞他。”

章越道:“天下唯獨上智和下愚不移,議和是給大多數人看的,而非聰明人和笨人。甚至只要給西夏國內主和派一個借口便是。”

“只要能動搖這些人,讓他們以為本朝這么因兵敗之故,無意于再舉西伐,不再一意滅夏即是。”

“再說了西夏上下未必沒有用議和來麻痹我們的打算,陛下,魚不可脫于淵,國之利器不可示以人!”

官家凝思,章越這將欲取之,必固與之的話,及魚不可脫于淵,國之利器不可示以人的話。

都是出自道德經三十六章。

最要緊是最后一句,國之利器不可示予人。

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戰略模糊。國家的戰略,不可示人。否則就像魚離了水一般。

戰略你自己心底清楚就行,但對外永遠是模糊不清的。

有個段子,農夫給雞喂食后,告訴他明日就宰了它吃肉。

第二天農夫發現雞吃老鼠藥自殺,留下遺言是,想吃肉做夢去吧,老子也不是好惹的。

為啥?

一旦對手知道你的決定后,他就作出最有利于自己的決定,甚至同歸于盡也不惜。

比如將欲取之,必固與之。你現在能夠得著,何必兜一個圈子呢?直接拿就是。立即能辦的事,就不要等。

農夫當天殺雞就沒事了。

一時夠不著的,才要迂回一下。

官家道:“若是朝廷議和,不會讓朝廷上下生出猶豫之心嗎?”

章越道:“陛下,恰恰相反,我們不議和,朝廷上就不會有人不想議和嗎?反而我們議和談崩,日后可將過錯都推到西夏人的身上。如此對朝堂上主和派也有‘交代’。”

官家聽了一愣,反復看了章越數眼。

章越正色道:“臣侄陷鳴沙城中,十有八九生不測,臣何嘗心底不愿復此大仇。”

“然用兵之道,存乎一心。何為一心,一心便是無為。有為便是目的里,多了一個‘努力’或‘患得患失’的心思。正是因道貴唯一,所以才術貴多變。”

章越說到這里頓了頓道。

“陛下,為了進攻而防御,為了前進而后退,為了向正面而向側面,為了走直路而走彎路。”

“天下之事,不以意志為轉移。越想這樣,偏一下子辦不到,等轉一圈回來,事情恰又辦成了。”

“此乃臣肺腑之言。”

章越最后向天子進言這段話,就是四渡赤水后的經典名言。與‘將欲取之,必固與之’,‘反者道之動’相互印證。

官家悟性還是差了些,想了半天方才道:“章卿的意思,比如朕心底很想要這東西,但口頭上需說毫不在意。”

章越道:“陛下,此乃口是心非。騙了別人,也把自己騙了。陛下只要明白,口上說不要是不遭人嫉,心底還是要得到的才行。也不怕別人看穿你的心思,這便是無過了。”

官家點點頭道:“既是如此,朕便同意與西夏議和,此事卿全權謀劃。”

“不知卿打算議和人選是誰?”

議和的人選當然很多,章越甚至想到了西京的司馬光,文彥博,富弼等等。

不過到了最后,章越卻知道這些人都不合適道:“陛下,人選臣還未想到,但既是議和,便要煞有介事。必須從當今主和的官員之中挑選一人,同時也要能知大體,忍辱負重,以邦國為重!”

官家沉思片刻道:“朕想到一人,呂公著如何?”

章越聞言臉色一黯,旋即道:“呂公著確實是人選,之前他便反對過陛下西征之事,但是因女婿之故……臣不知他能否答應。”

官家點點頭道:“也好。”

頓了頓官家道:“章卿,阿溪無論是生是死,朕都讓他回到大宋。”

章越有些不可置信,以天子的角度而言,官家這話還是非常有人情味的。

官家道:“朕不是虛言,章卿,朕這一刻真想阿溪還活著。”

章越看著官家道:“陛下,馬革裹尸,雖是男兒本色,但臣……臣謝過陛下。”

“臣告退。”

章越走出大殿,望著紫禁城。

但見暮色之中,西方半天霞光透著血色,好似無數鮮血倒下,而近處則是黑云壓城這等沉悶幾乎令人透不過氣來。

章越定了定神,拾階而下返回中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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