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八十章出山一千八十章出山(1/2)
大雨連綿,看不到一絲天晴的可能。
低垂的云,壓得人心頭發悶。
府里的花草都是大雨澆打得不成樣子,就連數棵大雪壓不倒青松也是無精打采。
這場大雨不由令章越想到了治平二年時的豪雨,整個東京都要淹成澤國,當時先帝英宗還下令開閘放水,又淹死人無數。
想起英宗皇帝的操作,實是令人啼笑皆非。
有人說世界就是個草臺班子,這話一點也不錯。
劉邦開國就一個縣的人才,劉邦不過亭長、蕭何乃吏掾、夏侯嬰縣吏、曹參獄掾、樊噲殺狗的、周勃織薄曲謀生,還經常在別人辦喪事時吹簫……
司馬遷都稱漢初開國功臣‘方其鼓刀屠狗賣繒之時,豈自知附驥之尾,垂名漢廷,德流子孫哉’。
有人說歸功于劉邦的領導,當然也不必太神話。
成大事者三分人事,七分天命。
為什么一個縣人才就能治天下,因為真的一個縣就夠了。
這就和王中正,高遵裕拜大將一個道理。
將兵十萬需要很高技能嗎?在外人看來,能領兵十萬,縱不如韓信,項羽,也差不太遠了吧。
事實上就是如此。
三歲孩童都能坐天下,這有什么難的?
縱有諸葛武侯之才,若無劉備,劉禪之主,你也得給我趴著。
從宋以后整個制度的設計,就是防著非能人不可的局面。正因此任何一個三歲孩童也可以成年后順利執政,再昏庸的皇帝也不用擔心大權旁落。
話說回來,如何能識別能人?
天下官員都是各自故事里的主角,同窗之中各個最得師長青睞,又是寒窗十年幾十年,一路考來鄉試,省試,殿試過五關斬六將,淘汰多少人。一朝及第后,笑傲同學,夸耀鄉里,各個都自認為自己是日后的相公。
誰也沒有想到,他們九成九的人都給真正的相公當了背景板。
人的際遇是很難說的。
似蕭何、曹參、周勃在沛縣時,又怎想到自己有官拜宰相的一日。
而想成為宰相的官員年輕時痛恨宰相者尸位素餐,但自己走到以往仰望的位置后,卻又被后來者當作了庸碌無能。
官員尚且如此,從母胎里繼承皇位的官家,也難有自知之明。
平心而論,不要說唐太宗了,就算善駕驢車的太宗皇帝比之當今天子也……
人最聰明的就是不要辦超過自己能力的事,或者交給比自己還聰明的人來辦。
長期遠離政治中心,加上沉悶的大雨,令章越心底負面情緒滿滿,牢騷滿腹,有些望雨興嘆。
話說回來,自己是能人嗎?他也不能確定。
章越清楚自己一直就是平庸之才,現在外掛都被封了,猶如棋魂男主沒有了老爺爺幫忙。
這時一輛輅車停在章府門前。
章丞正好在府門外見此一幕,立即飛奔府里推醒了還在午睡中的章亙。
章亙怒中從起道:“你真不識好歹!是不是皮癢了?”
眼見章亙滿臉起床氣,章丞連向外一指道:“哥哥,是輅車!宮里派輅車來了。”
“正停在府門外!”
章亙聞言若有所思道:“輅車?”
“想必是天子以此隆禮請爹爹入宮。”
“也好,爹爹都在府里待得都快發臭了,是該起用了!”
走了一半,章亙忽道:“壞了!”
章丞問道:“為何?”
章亙道:“難不成西北敗局,故官家讓爹爹出山來收拾殘局不成?”
章丞聞言一愣道:“說得是啊,那你說爹爹去還是不去?”
章亙道:“那要看得敗成什么樣了。”
這時候石得一至府中,章亙章丞親迎。章越聽得稟報后,至正堂相迎,但見石得一對章越一拜。
章越驚道:“怎勞大押班如此?”
石得一懇切地道:“陛下重病在宮中請相公一晤。”
章越驚道:“陛下病情如何?”
石得一道:“陛下乃心病,哎,實不相瞞西北大敗。鄜延路喪師七萬,種諤,張守約以下幾十員大將戰死疆場,為國盡忠!”
“啊!”
章越大驚失色,他想過鄜延路會敗,但沒料到敗得這么慘。
章越一個踉蹌,幾乎跌倒。
一千八十章出山一千八十章出山(2/2)
石得一,章亙忙上前攙扶。
“章相公!”
“爹爹!”
二人勉強扶著他坐在中堂的椅上,章越坐在椅上閉上了眼睛,他面色蒼白至極,他終于明白了為何歷史上聞之和通泊之戰敗績時,連一代梟主的雍正皇帝也是當場痛哭失聲。
而此時此刻,章越忍不住悲從中來,掩面而泣。
章亙看了呆了半晌心道,爹爹何至于此啊,天子不是不用其謀而敗嗎?
章亙想了想亦跟著垂淚。
石得一也是陪著垂淚言道:“大臣們也是悲痛。”
“可咱家聽說當初景思立在熙河陣亡時,相公尚不至此,為何今日痛哭至此?”
章越擺了擺手道:“公不知,公不知,當年諸葛武侯揮淚斬馬謖,何等痛哉。”
“種諤,張守約雖非馬謖,卻有馬謖之才,馬謖之遇,二人同亡于王事,國家于此用人之時,失此二棟梁矣,何不痛哉?”
石得一知道正是種諤一力鼓動橫山征討,張守約也是支持種諤,如今鄜延路王師敗績,二人同死。
章越既惋惜二人一片為國盡忠,死于國事,又痛惜他們錯誤地選擇了從橫山方向進攻,至七萬精銳兵馬葬身大漠。
原來如此。
石得一,章亙皆是恍然。
石得一心道,章越此比喻不好,誰不知諸葛武侯六出祁山最后功業未竟,難道最后也要落得壯志未酬,空余恨的結果嗎?
此番鄜延路兵敗,官家嘔血,章相公大哭,難道朝廷要重蹈武侯,慶歷之覆轍,滅不了此宵小。
石得一道:“章相公,咱家記得你說過要‘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身前身后名’的,當即天下也唯有你能扶大廈于將傾,挽狂瀾于既倒了。”
章越幾乎本能地搖頭,自己又非武侯之才,又不喜歡任事。當初變法只是一味推王安石,韓絳出來,自己躲在幕后,眼下這重任怎就落在自己身上呢?
真說到打仗的本事,王韶章惇都言自己是庸將,這話說得不錯,自己從頭到尾只會以勢壓人一招。當初打一個鬼章幾乎將整個陜西路都搞崩潰了。
最要緊的之前自己猶如神仙般的判斷,都是在預知歷史大事的前提下,自己靠著穿越者的優勢還能混一混,但現在對夏作戰軌跡已完全變了,以后何去何從已不好再蒙了。
“章相公,滿朝之中也唯有你來肩負此任了。”石得一滿懷期盼地道。
盡管心里萬分沒有底,不過章越想到這里時,還是舉袖拭淚言道:“有人道君子當泰山崩于前而不動聲色,我這般婦人之態,實令大押班見笑了。”
石得一倉皇地道:“不敢,不敢,是咱家有什么不是的地方嗎?”
見石得一這般緊張,章越搖頭失笑。
然后章越正色地石得一道:“且容我更衣!”
回到臥房,十七娘早已是等候在那,而紫袍朝服,玉抱肚腰帶,長翅幞頭,笏板,金魚袋都已是熨燙一新,并擺放整齊。
章越微微一笑,十七娘也是笑了,夫妻多年彼此都知對方心意。
十七娘對一屋子的嬤嬤女使道:“你們且先下去!”
眾人應聲離去。
“容我親自服侍官人更衣!”
十七娘親自給章越更衣,章越問道:“娘子你是我枕邊人,你可知你官人我是如何人?”
十七娘側頭略想了想,嫣然笑道:“官人嘛……你這話問錯人了,身邊人眼里沒有了得人。”
章越嘆道:“是啊,身邊人眼里沒有了得人,娘子這話近道了。”
十七娘為章越穿好衣裳。
章越已是近一年未穿公服看著鏡中的自己,既是熟悉,又是陌生。
章越道:“娘子可有話贈我?”
十七娘道:“官人天縱之才世間難求,然……古往今來大多名臣名相皆由磨礪而出,故心里有大氣力者,方能堅韌不拔,終成就不朽之功業!”
章越聞言撫了撫兩邊仍舊烏黑的發鬢,望著鏡中的自己心道,這二十載,我仍未曾變!
章越著一身紫袍步出屋內,氣色已不同。
片刻之前還是賦閑養疾在家的閑臣,如今則是言盈天下的相公。隨章越出府,章亙章丞及府中的賓客幕僚元隨皆跟隨章越身后相送。
章越好招攬名士幕僚入府教之,求賢若渴之名譽滿天下,從他幕中出來的蔡京、蔡卞、沈括、徐禧、陳睦等都身居高位,王厚、游師雄,種師道都節鎮一方或為一方大員,其余如陳瓘、李夔、晁補之也是新科進士。
至于其他幾十人名聲雖不顯,但也從章越這里受益匪淺。
而且章越對人才也是去留自便,不似那些從不拘在府中,覺得你有才能,一有機會就推舉出去,從不抓在手中不放。
也因此章越反不缺人才,天下人才皆競入章越府中。
石得一身為內侍之首親自章越給打傘,送章越離府,坐上天子乘坐的輅車。
章越一離府,上百名幕僚賓客皆送至府門檐下,身處大雨之中也是齊齊籠袖長揖,一聲不聞。
章越亦坐在輅車上向眾人一揖,之后車前御者馬鞭一揮。
六匹御馬奮蹄驅著輅車穿入雨幕之中,直往宮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