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六章蔡卞進京一千零六章蔡卞進京←→:
熙寧十年,八月的江寧。
這日早晨王安石正與女婿蔡卞,正看著玄武湖旁的景色。
此時正值天旱水枯,湖中荷田大多枯敗,周邊也多是黃泥爛地。
王在汴京時病得甚重,回到了江寧后,雖得名醫調養但也沒支撐月余便病逝了。
之前被提拔為監察御史的女婿蔡卞,一直跟在王安石身旁。面對朝廷的邀請,蔡卞卻上疏推辭,請求留在岳父身邊陪伴。
王病逝之后,而次子王旁也得了癔癥一直虐待其妻蕭氏。王安石見了此狀,便拿主意讓兒媳婦蕭氏改嫁給他人。
汴京人聞此稱‘王太祝生前嫁婦,侯工部死后休妻’。
前一句說得是王安石替次子王旁休妻,讓兒媳另嫁之事。
后一句侯工部說得是王安石學生侯叔獻。
章越宣撫河北前,在御前聽得那個‘侯叔獻死后在地府治水’的段子,講得就是此人。
此人為治理汴河兢兢業業,可謂是新黨的一員干將,可惜積勞成疾病逝了。侯叔獻死后其娶得后妻魏氏沒有婦德,不僅虐待其前妻所生之子,還公然與人淫亂。
王安石知道此事后非常憤慨,他當即做主替死去的學生休了魏氏,并將他前妻所生的子女悉心照顧。
這便是王安石辦得兩件事。
不少人對王安石有所改觀,認為他雖執拗,倒也很是通情達理。
不過如今提及也沒用了,王安石已是二度罷相在家。
王安石如今身在江寧一直閉門不出,對于天子讓他判江寧府,但他仍是推辭了。雖也有舊友上門拜訪,王安石沉默不語,絲毫不提朝政之事。
唯有蔡卞便時時陪著他的身邊,時與王安石講他所知道的最新朝堂局勢。
“半個月前,沈存中言改役法,蔡持正當殿彈劾其朝三暮四,附宰執之意,眾所周知他言下之意是指韓子華,章度之二人之意……”
王安石聽到這里緩緩點頭,沈括為人他也是清楚,至于韓絳,章越要改募役法為免役法也不是一日兩日。
王安石聞言臉色有些不好看。
蔡卞猜到王安石對韓絳,章越著急著改役法非常不滿意。
“有人說這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鄧綰得知此事后,派人送急信來。
不過蔡卞隱去了鄧綰的名字,繼續道:“不過后來沈存中當殿申辯,此事他稟告過韓子華,卻沒有稟告過章度之。韓子華當殿并請改役法。”
“退朝后,似章度之又與官家商量了一番,官家改讓蔡確判司農寺與中書商量更新法之事。”
蔡卞講清了來龍去脈后,王安石道:“如今我已謝政再不復言朝政一句,他韓子華,章度之要如何為之,是他們的事,我管不了了。”
君子慎獨,就是人前人后一個樣。
王安石說了罷相后對朝政之事不評價就是不評價,哪怕是自己這親如兒子的女婿也不吐露半句。
王安石繼續看著因枯水而顯得無精打采的玄武湖。蔡卞隨著王安石目光看向玄武湖,這玄武湖本是東南勝景,可如今因天旱淤塞,不僅景色大不如前,面積也少許多。
蔡卞道:“這玄武湖,六朝時便是皇家游玩之所,劉宋時有人看到湖上兩出‘黑龍’方名之,沒料到成了這個樣子。”
王安石對蔡卞道:“元度,這玄武湖淤塞已久,若是挖出淤泥,疏通此湖不知要費多少民力物力,與其如此,倒不如填平了此玄武湖,我看最少可開的百余傾田畝,如此便利民生一舉兩得。”
蔡卞吃了驚,這玄武湖景色極好,以致南唐大臣馮謐貪戀湖中“名目勝境,掩映如畫”,而向皇帝提出將湖贈給他為私園的請求。
如此廢湖為田,豈不是令天下少了一處景勝。
但蔡卞轉念一想道:“老泰山所言極是,這玄武湖只是好看而已,以供那些達官貴人賞玩之欲罷了,若泄湖為田,可以打多少糧食,可以活多少百姓。”
王安石點點頭道:“是啊,破兼并而利百姓,是吾學之根本。”
“何況在我看來,這田畦綠繞的景色,絲毫不遜于煙云渺渺水茫茫。更要緊的是給百姓一個生計。”
“正是。好看不如好吃。”
王安石笑道:“我若上疏官家辦此事,傳出去不知有多少文人騷客要罵我,為了區區百傾田地毀了如此名勝之處。”
翁婿二人繞著玄武湖散了會步,王安石對蔡卞道:“聽說朝廷又改你為侍講。”
蔡卞吃驚道:“老泰山都知道了。”
王安石道:“我這些日子雖足不出戶,但也不是雙耳不聞窗外事。”
“章度之兩度來信,問我你何時啟程進京?”
蔡卞聞言詫異。
王安石道:“即是侍講之職,能時時見到官家,也可說得上話。”
“你進京去吧,我在江寧使得。”
蔡卞再三懇求留下。
換了旁人見是侍講之職,早就急著去了。蔡卞是熙寧三年的進士,從選人一口氣提拔至監察御史,如今還兼侍講。
不過蔡卞始終不為所動,反而一直惦記著王安石。
見此王安石批評道:“未可而進,如此官家必會懷疑你的居心;可進而不進,事緩則過猶不及,天子會對你怨恨。”
蔡卞恍然,當即答允了。
蔡卞問道:“老泰山有什么話要小婿帶給官家的?”
王安石略一沉思道:“不是帶給官家,而是說給你聽的。”
“當今朝野之士言我王安石盡事末學,而不知道之所以然,然我的體用之道盡載于三經新義之中了。”
“你添為侍講將《三經新義》講給陛下便是。此經每一句每一字都經我點校,畢生心血都在此中了。”
“是。小婿一定照辦!”
王安石說完看向眼前玄武湖伸手:“你說要治此湖,到底當移山填海?還是當疏導引流?此中功過,都留待后人評說了。”
蔡卞道:“老泰山,無論是何等,全然都是一心為了百姓,不是嗎?”
湖風吹過王安石花白的頭發,他緩緩地點頭道了句:“是啊。”
蔡卞懷揣著十余卷《三經新義》連夜啟程坐船進京。
坐船途中,他時而想起那在玄武湖旁枯坐的老泰山,心底難過不已,同時也懷著一朝而得大用的高興,及對仕途上的憧憬。
之前授監察御史已是令他喜出望外,如今還兼侍講,而是天降恩典。
入京后,蔡卞直接得到了官家接見。
官家見到蔡卞后很高興,再三問了王安石身體近況,以及是否有出任鎮南節度使之意。
蔡卞說王安石不愿為節度使,只愿為一宮觀使。官家聞言十分惋惜,還是要王安石接受職務,然后又對蔡卞勉勵一番,讓他好好盡力。
蔡卞又是高興,又是感動,只想一心如何如何報答君恩。
蔡卞離開宮后,即去見了章府上。
蔡卞抵至章府上,章越剛沐浴而畢,幾乎是捉著頭發來見蔡卞。
蔡卞見章越如此接待自也是高興,同時心底不自覺地將他對方與岳父相比。
章越不過三十二歲,正是年富力強。眾人都知道他精力充沛,蔡卞在熙河時見他主持戰局三日三夜不眠。
身在中樞處理公務,能日斷百余卷宗。
記憶過人,任何文字看過后都能記得,堪稱過目不忘。
所謂烏發宰相是矣,這個年紀身居高官,雖說都是辦事干練,但卻不謹慎,缺乏圓滑老練。
比如蘇易簡也是三十多歲拜相公,但卻好酒貪杯誤事,最后因此被革去參政之位。
但章越卻很謹慎,平日也喝酒,卻很少聽說他喝醉過,而且衣食都很簡樸,辦事忍苦耐勞,待下以寬,官家曾贊他謹細如‘陶侃’。
如今他正與蔡確論戰‘役法’之事。
二人坐下聊天,章越問道:“仆射謝政之后,身體如何?”
蔡卞道:“勞相公掛念,仆射身體不太好,一直在家修養,不問世事。章相公來書也不及答之。”
章越道:“無妨,仆射在江寧好生細養便是。仆射可有什么新的詩句?我也好拜讀一二。”
蔡卞想了想便道了一首道:“洗雨吹風一月春,山紅漫漫綠紛紛。
褰裳遠野誰從我,散策空陂忽見君。
青眼坐傾新歲酒,白頭追誦少年文。
因嗟涉世終無補,久使高材雍上聞。”
章越聽了又問了王安石數首詩,所謂聽詩辨志,王安石看來真有歸隱鐘山,不問世事之意,于是微微松了口氣。
雖說熟悉歷史的章越得知王安石這一次罷相應該不會出山,但世事難料,或有什么改變也不一定,還是親自向蔡卞確認的好。
否則王安石第三度復相,他和韓絳就精彩了。
蔡卞見章越確認王安石在江寧養病不問世事的神情。
蔡卞心底不由生出自豪之意,家岳雖已是歸隱山林,令章越這般當朝宰相如此忌憚。
蔡卞便問:“下官出入宮掖,以侍講之職參與經筵,不知下官當講什么題目?還望相公鈞示!”
章越笑道:“元度有什么題目?”
蔡卞道“漢以后,六朝及唐皆好文辭,不尚經術。本朝唯有三經新義援法入儒,新故相除乃自古有之,此書有鍛造三代之意,下官愿在御前面前細講!”
蔡卞說完看著章越的神情。
章越聞言毫不猶豫地道:“三經新義是仆射一番心血,我當初曾說過要繼承新法,當然要讓元度在御前繼續說三經新義。”
蔡卞有些驚訝,差點當場問章越,此話當真?
“但《字說》就不必講了!”
章越肅然補充了一句。
蔡卞一愣隨即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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