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百九十五章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兩更合一更)九百九十五章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兩更合一更)←→:
熙寧十年三月。
王安石以子王雱病為由,再度提出辭相。
官家照例不準,并給王安石假,同意他在家撫視,
但王安石不再同意,五度上疏,最后命下罷其宰相之位,為鎮南軍節度使,判江寧府。
旨下之時,王安石正寓居在定力院內。
第一次罷相時,他也是住在此際,如今仍住在此院中,看著滿園春光明媚作詩一首。
江上悠悠不見人,十年塵垢夢中身。
殷勤為解丁香結,放出枝間自在春。
此詩是仿陸龜蒙所作。
他又居定力寺想起前詩來,此刻他便坐在丁香樹下看著章越送來的書信。
此信也算是章越對當初王安石在府上,隱隱以朝政托之的一等回復。
對章越而言,朝政不是最要緊的,在朝政之上更要緊的是國是。
這是章越一入京后吩咐陳瓘所為之事,二人就此增刪七次,常常討論半日。直到今日章越給王安石書信一封。
說是書信一封其實也是進卷。
猶如章越孑然一身至京城時,將文章投遍公卿,兩制大臣求得賞識引薦一般。當時章越三度投文王安石,還曾親自登門求其青睞。
時過境遷,章越再書王安石,宛如當時投文心境一般。
在信中自述彷徨如學生請教師,王安石見此微微嘆息,章越這么多年了,依舊還是那么恭謙謹慎,有醇醇之風也。
章越這一封書信的題目便是‘孟子亦言利’。
王安石看章越的題目時候笑了。
眾所周知王安石是最推崇孟子的人,時人諷刺王安石的觀點與孟子如出一轍,只是區別在一個整天言利,一個從不言利。
故而王安石看到章越‘孟子言利’不由會心一笑。
義利之辨是儒者第一事。
義利之辨就是出自孟子,《孟子》的一章。
孟子見梁惠王。
王問,老頭,你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孟子答說,王何必言利,亦有仁義而已。
這就是孟子頭一章頭一句,讀過孟子書的人都知道。
章越言,五經之首《易經》,言利有一百八十四處,言不利的有二十八處。
易經所言的元亨利貞,及利或不利。
被奉為五經第一經,華夏各家流派之祖的易經教的就是你如何利用安身之道。
易經研究的就是如何‘趨吉避兇’,如何‘大吉大利’,這個思想可謂融入每位華夏子民的血脈之中,為三教九流所共奉。
如果說孟子否定了‘利’,也就是否定了五經之首的《易經》。
何為利?何為義?
孟子言墨子所云的‘義’,乃摩頂放踵以利天下,就是頭磨破了腳擦傷了,也要為利于天下之事。
楊子所云的‘利’,拔一毛以利天下不為之,你要我拔下一根毛利于天下,我也不干。
墨子之‘義’,乃‘無私’,如果人人都不利己,心里頭完全沒有自己才能利天下。
揚子的‘利’,乃‘自私’,如果人人都利己完全不利他,才能利天下。
孟子批評墨子揚子都不是‘中用’之道,而是執一之道。執一之道是賊也,舉一而廢百。
孟子所云的‘義’和墨子所云的‘義’不同。
孟子之‘義’乃‘中用’之道,兼顧利己利他。但中用之道不是折中和調和,如何中用?必由誠出發,那就是‘仁義’。
什么是‘仁義’?
仁義就是‘大利’,‘遠利’,而梁惠王有何‘利’吾國的所言的‘利’是‘短利’,‘近利’。
短‘利’,近‘利’人人都會,地上有一百塊,你不用教誰都懂得撿起來。
但因為撿這一百塊,若被東家或讓失主看到了,那么利則為害。或者二者都沒有,從此滋生了不勞而獲,守株待兔的思想,這都是害。
人之所以染上賭癮,都是從一開始賭博贏錢開始的。
所以孟子的‘仁義’是勸梁惠王舍‘近利’逐‘遠利’,只有‘仁義’才是‘遠利’,不要舍大取小。
這才是孟子符合易經‘趨利避害’的地方。
通過利他來達到利己,這是儒家的‘義’,而后世的朱熹看別人不明白,于是急了趕緊悄悄聲補了一句‘不求利無不自利’。
如果說孔子定義了什么是‘仁’,那么孟子定義了什么是‘義’。
墨子犧牲自己,奉獻他人的‘義’,非常地崇高非常的偉大,但大部分人做不到。而孟子的‘義’,才是兼顧‘利義’的中用之道。
易經的‘趨利避害’之道就是‘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只是后世儒者將‘義’和‘利’片面地對立起來。
因此章越給王安石上書孟子也講‘利’。
王安石看章越之書心底大大認同,司馬光抨擊自己‘頭會箕斂’,違反了‘孟子之志’。
王安石反擊道:“舉先王之政以興利除害,不為生事;為天下理財,不為征利。”
后來王安石又與曾公亮說‘孟子所言利者,為利吾國。如曲防遏汆,利吾身耳。至狗彘食人食則檢之,野有餓孳則發之,是所謂政事。政事所以理財,理財乃所謂義也’。
章越用易經‘趨利避害’,‘孟子‘言利’實質上的支持了王安石,也表明日后若他主政的國事上于此不變。
信在這里章越只寫了一半,下面說了為何‘仁義’之不行。
老子言‘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莊子言‘圣人不死,大盜不止’。
老子和莊子對儒家這一套‘仁義’都不感興趣,甚至嗤之以鼻。
是老子莊子錯了?還是孔子孟子錯了?
說到做到不是一回事。你要達到‘仁義’的目的,不能用‘仁義’的名義來提倡。
否則越提倡‘仁義’,世道就越虛偽。提倡什么,什么就衰弱。你一用力就跑偏,‘著力即差’。
要實行‘仁義’,必須反者道之動也。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正是因其不仁,所以才仁萬物。
所以人道要法天道,為政也要不‘仁’。這點上法家才是看得最透徹的那一個。
韓非子有言‘君之于民,有難則用其死,安平則盡其力’。
對君主而言老百姓的作用就是,君王有難,百姓就要為君王而死,若無事,百姓就要996干到死來奉養君王。
法家說話不好聽,但是一針見血,句句都是大實話。
‘害生于恩,恩生于害’。怨恨都是生于恩惠之中,反之斯德哥爾摩癥者大有人在。
嚴刑峻法之下,反生出感恩戴德之心。
所以治國當求‘仁義’,卻不可一味以‘仁義’之道治國,必須輔以法家。
王安石看到這里時,紙張隨之在春風微微顫動。
王安石心道,若是早遇章越二十年,自己當將他收之門下,如此何必托之呂惠卿,曾布。
可惜,沒有如果
深宮之中。
高滔滔正聽聞張茂則的稟告。
“這王雱雖居天章閣待制,但風評一直不好。”
“王雱性子刻薄且嚴厲,常自稱商君,自以為豪杰之士,常勸王安石殺不用命的大臣,盡逐舊黨。”
“王安石主政之際,都是此人慫恿,罷盡老成持重之人,多用門下新進狡慧少年。令太學,州學,縣學諸生一切以王氏經為師。”
“之后王安石罷相,又是此人假借王安石之命,讓鄧綰,呂嘉問彈劾章越,呂惠卿。章越不知從何處得知此事,本要入宮面圣反擊王安石。”
“但事到臨頭,卻突然去了王安石府上,這才消除誤會。”
高滔滔道:“我沒有看錯,章越果真是識得大體之人,換了呂惠卿安肯登門與王安石對質,必拼個兩敗俱傷才是。”
張茂則道:“章越確實是有德之人,只是不知他以后會不會附于安石之見,繼續變法!”
高滔滔聞言沉默了片刻道:“有私之人宰國,方成天下之無私,無私之人宰國,反成天下之大私。且看一看吧,若章越再世故一些,近于人情一二便好了。”
“你替我傳章越之妻進宮,上一次她與我談得很是盡興。”
張茂則從高滔滔面前離開。
他回頭看了看宮闕,這王安石一去,如今連高太后之尊都要主動示好章越了。
當圣旨抵至定力院,已是黃昏。
王安石得知罷相之命百感交集。
自己罷相,如同眼前的夕陽,沉沉向西。而反觀章越,卻如那旭日,明日將冉冉東升。
但又如何呢?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當年有僧人言對自己道,得意濃時正好休!
也是這個道理!
今日王安石再看丁香此物。
丁香此物潔身自好,好看也好聞,但若要作藥,則當粉身碎骨,否則只是好看好聞而已。
自己負天下盛名三十年,入京變法,不惜粉身碎骨,亦要變得這世道。他王安石本做好了身敗名裂的準備,而不愿獨善其身。
但是當國十年,君恩深重,還能得以榮休。后繼的章越還能如此敬重他王安石,再三顧全他的名聲,自己夫復何求?
至于新法以后何去何從,留待當世圣賢,自己已如明日黃花!
定力院中,春風不言,已作丁香朵朵,迎在枝頭綻放。
王安石又起詩意,尋思良久方寫下‘追思陳跡故難忘,翠木蒼藤水一方。聞說精廬今更好
,好隨殘汴理歸艎’。
王安石讀后心覺,此詩不過平平,終是不如‘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為相久矣,詩作遠遠不如未相之時,此還鐘山不知能不能拾起。
王安石滿是自嘲如是想道。
宮里官家正在御苑賞春。
官家得知王雱時日無多后,亦很是惋惜,對石得一道:“王雱才華橫溢,朕深惜之,你派人去王安石府上問一問王雱有何話給朕。”
石得一稱是。
官家頓了頓又問道:“朕之前問王安石,何人可替他,他沒有答。這次你再為朕問問,章越可否?此事切不可聲張,一定要親口詢問,再讓王安石以書答之。”
石得一再度稱是,然后笑道:“王安石對章越雖政見不同,但罷相之前對其也頗多期許。”
“是啊!”官家點點頭笑道。
看著宮外春意盎然,幾只雀兒在樹梢鬧春。
數日后,王安石謝政罷相攜子王雱返回江寧。
臨行之時,王安石還兩度上表推辭使相之職。
官家曾遣使登府問王安石對國事還有何交代?或推薦何人替己。
王安石當時回復‘已將國政托付諸公,不復再言朝政。’
而王珪,元絳,章越三位宰執率領百官至府上相送,需知宰相罷相無一人能有此待遇。
不過卻王安石視若平常,甚至還閉門不見,令百官吃了個閉門羹。
次日王安石只是著一襲布衣,頭戴蓑笠,騎著一頭毛驢離開汴京。王雱半躺在車上看著汴京景色。
前幾日下了場大雨,汴河水高。
疲倦的王雱看了窗外,自嘲地對其妻道:“此番讓章度之如意了。”
“也不知此番回到江寧后,他學不學呂吉甫報復于我?”
說完王雱重重地咳了幾聲。
王安石離京之際,十七娘正為章越更衣,換上嶄新的紫紗朝服。
章越閉著眼睛,似在養神,十七娘給章越穿戴整齊后,左看右看然后笑道:“好了。”
章越睜開眼睛對鏡一看,但見銅鏡中是一位不到四十歲的紫袍金帶大員,望之儼然。
章越看一旁十七娘滿是崇拜的目光,不由好奇地問道:“怎么了?”
十七娘笑著搖頭道:“沒什么?”
頓了頓十七娘道:“昨日高太后召我進宮,說了會話。”
“知道,說了什么?”
“沒什么,都是婦人家的話,順便提了提相公當年擁立還是十三團練的先帝為儲君之事。”
章越微微笑道:“沒說別的話。”
“沒了。”
章越點點頭道:“我上朝去了!”
章越走出府門外騎上馬,隨從簇擁著他穿過大街直往皇宮。
早風吹在臉上,章越目光凝舉于前道上。
此刻天亮后不久,天地依舊是灰色的。此時此刻街道人煙稀少,章越策馬而行,那空闊的感覺好像清晨一人獨自開著車穿行于無人街道上,仿佛整個天地都是自己的一般,整個汴京城都是自己跑道。
抵達宮門前,官員們是稀稀落落地騎馬而來,但他們見到章越無不避道在一旁。
章越騎馬筆直向前毫不停留。
直到宮門前,官員們都在此下馬將坐騎交給隨從徒步進宮,但章越依舊策馬前行,經過長長的宮門甬道時,禁中侍從亦屈身恭敬地行禮。
左右官員見了章越都是停下腳步,躬身參見,目中都是敬畏之色。
章越行過,左右官員紛紛議論。
“章公如今是更得意了吧!”
“我看八成你是從宮中聽到什么風聲了吧!”
“確有些消息,但不敢胡言,待塵埃落定后便知。”
“其實丞相謝政之后,當推中書平章事,章公當為人選。”
“不會是元厚之嗎?”
“此事輪不到外人言語,而是看官家圣心期許哪位相公。元厚之哪里比得過章公!不過章公便是太年輕了,再說入中書還不到半年,驟然平章軍國事未免太急了。”
“無論章公是否平章事,鄧綰,呂嘉問二人都要倒霉了。”
“是啊,丞相一去,此二人便似秋后螞蚱了。”
幾名官員發出笑聲。
大殿之前,鄧綰呂嘉問二人似在爭論著什么,但一見宮門處,章越行來皆不約而同地停下了爭吵。
“見過章相公!”二人避在一旁言道。
章越掃了一眼點了點頭,便從二人面前行過。
章越走后,鄧綰呂嘉問滿臉笑容已作冰霜。
鄧綰道:“大郎君曾數度言,他日廢除新法者必是章三!他要我等小心章三!”
呂嘉問道:“小心何用?丞相已謝政了!你我早謀退路吧!”
鄧綰聞言連聲苦笑,看著一身紫服的章越提著官袍的下擺,緩緩登殿一幕道:“你說哪個福建子能久居相位?連司馬十二也說,閩人多狡險之輩。”
“他若登宰相之位,在任上排擠你我,也是打擊報復之事。與呂吉甫無二,他這相位又豈能安穩。”
鄧綰看去初升旭日正將金光灑在緩緩登殿的章越身上,此刻他也不由不承認。若論風度,當世沒有第二人比得過此時的章越。
呂嘉問亦抬頭看著道:“別看章三了,還是想想你我。”
登殿的一刻,章越望向下面慢慢臺階。
這做官的道理就如同仁義一般。
直便是曲,曲便是直。
想到這里章越入殿,過了片刻,王珪,馮京,元絳,曾孝寬等人這才陸續抵達殿中。
內侍出來傳話,讓幾位相公先入便殿與官家說話。
官家手中將王安石書信反復看了幾遍后藏至袖中,片刻后對抵達的眾相公道:“王卿已回江寧,但他走后,誰可繼之。”
“宰相之任,如天之柱石,不可不謹慎,此事朕思之再三。諸公胸中有什么人選,不妨稟朕!”
王珪,馮京等人都是不說話。
官家見眾相公不答,正要將王安石之信取出宣布。
但見這時候章越上前一步道:“陛下,臣斗膽推舉一人!”
官家聞言吃了一驚,然后道:“章卿推舉何人?”
章越道:“臣推舉韓絳!”
ps:這一章部分觀點來自南懷瑾先生的《孟子七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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