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

八百八十五章 容忍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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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升之出面道:“陛下,章越此言失當,本朝不以言論罪人,更沒有殺致仕宰執或在任宰執的先例,若是如此還有哪個宰執肯盡心竭力為國謀事,只想著如何謀身自處了。”蔡挺亦道:“所以自太祖以來不殺文臣,更不殺言事之人。”官家點點頭,太祖誓碑中有言‘不殺士大夫,不殺言事之人’。

不僅宰相不殺,普通官員也不能殺,甚至你雖是個平民百姓,若是因言事獲罪也不能殺。

這太祖誓碑只有歷代宋朝皇帝知道,從不對外人言,但外面官員卻總結出宋朝皇帝不殺文臣的祖宗家法。

官家道:“朕不行商鞅法,此乃祖訓。不過章卿只是一時失言,朕想去這不是他的心底話,只是急于分辯而已。”官家對章越是絕對的袒護到底,絲毫不介意他對呂惠卿喊打喊殺,用天子的權威主動將此事揭過,令呂惠卿的精心反擊消弭于無形。

章越對官家道:“臣謝過陛下。”章越說完看向呂惠卿心想,人家馮京請罷相是真的罷相。

而王安石請罷相,多是負氣之舉,你說老子干得不好,老子就不干了,你愛用不用。

甚至有些似妹子拿分手作賭氣的意思。可你呂惠卿請辭呢?那是以退為進。

呂惠卿見章越對自己的貿然被天子一句話即輕輕揭過,心底大恨。他嘆了口氣道:“陛下,昔孟子去齊,千里見王,住了三宿而后出晝,猶自道:‘齊王庶幾必再召我。君子不忍棄其君,是以如此之厚也。”

“有人問孟子曰:“夫子何為不豫?”孟子曰:‘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

吾何為不豫哉?臣之自負似孟子如此,即便無從事君,亦是無憾了。”孟子當年見齊王話不投機,猶自厚著臉住了三日,走了時候還說齊王一定會再次召見我的。

有人問孟子為什么不高興?孟子說我哪有不高興,要治理這天下,舍我其誰。

呂惠卿這一番話可謂甚是凄涼,稱得上以退為進的典范。官家聽呂惠卿堅決請辭,心想如今自己正用變法,尚離不開呂惠卿。

譬如似首實法,朝中唯獨呂惠卿敢提了犯眾怒的章程。所以官家尚缺不了呂惠卿,需要由他來主持‘國是’。

官家連忙安撫呂惠卿道:“商鞅曾言,疑行無名,疑事無功。朕既委卿變法之事如何能不信呢?朕不允。”呂惠卿料定如今官家離不開他繼續推行變法,所以一定會再三地挽留他,不肯他走。

“并非臣不見陛下重用,只是小人得廁其間,正論非不見容,然邪說亦有時有用,故臣寧避位以證清白,若非有小人所擾如何成功。”呂惠卿言下之意,就是要罷章越。

不是我要走,是有小人在。官家有點不高興,他要留用呂惠卿,但也堅決不肯罷去章越。

呂惠卿怎么就聽不明白了。章越出班道:“陛下,呂惠卿使馮京出外的緣由,就是要壞祖宗異論相攪之政。”呂惠卿既被章越說中心事,此刻索性也不掖著藏著了。

呂惠卿非常‘真小人’地道:“陛下,若朝堂都是異論相攪,治道如何能承?臣以為陛下既是用人,但與任事之臣同心同德,協于克一,方可成功。”章越道:“陛下,臣年少時追求隨心所欲,而如今立朝為學士,則反常勸人容忍,是臣變了嗎?臣未變。只是臣明白,年少時的隨心所欲,皆是他人的容忍所來。故而容忍之事比隨心所欲更要緊。”

“而權操一人之手,似可以隨心所欲,但他日旁人也可隨心所欲。今日有人壞了朝廷異論相攪之策,尚可退位自保,他日便起黨爭,又豈是退位自保能夠避之?”你呂惠卿罷馮京,目的就是壞異論相攪,這與王安石罷三舍人都是一個意思。

你有底線,我也有底線。你先壞了規矩,他日我也壞規矩。之前有異論相攪下,你辭相還能留個體面,以后黨爭一起,你不體面別人就幫你體面。

為什么說容忍比隨心所欲更重要?你呂惠卿不想容忍了,那么就要承擔起隨心所欲的這個后果。

“難道孟子云,治平天下,舍我其誰,是空口無憑嗎?”呂惠卿看著章越言道,他言下之意,只要我能治平天下,壞之又如何?

規矩就是用來打破的。官家道:“好了,章卿呂卿不必再爭了。”章越與呂惠卿各自退下,梁子算是結下了。

眾官員們看著二人在殿中唇槍舌劍一番。呂惠卿道:“陛下,馮京之事證據已足,既他已請出外,臣請陛下從之。”官家對一直沉默馮京道:“朕知卿或有委屈,便加觀文殿學士出外吧。”馮京喜出望外,這一次出外他以為是以原官出外,這就是被貶了。

但若加觀文殿學士出外,就是正常之舉,當初歐陽修被蔣之奇彈劾,以及韓絳在羅兀城無功,王安石被鄭俠上流民圖后都是以觀文殿學士罷去相位的。

總而言之,馮京不是以罪臣的身份罷去的,他日還可以隨時以宰執身份返回朝堂。

如果是罪臣,還要先赦免罪責,然后方才允許回朝。官家這個決定是對章越,呂惠卿意見的折中。

呂惠卿見沒有徹底打倒馮京不由大恨。章越則稍稍松了口氣,馮京出外固使他的局面被動,但至少也讓呂惠卿從大勝改為了小勝。

不過只要自己不能持國是,便一日都勝不了呂惠卿,這一切說到底還是官家不能自己出來操盤變法,韓絳自己也沒決心讓呂惠卿滾蛋,自己主持國是。

國是才是勝負手,其余都是戰術層面的勝負。

“至于其他人……”官家想到了鄭俠及其他人,正猶豫如何處置道,

“諸卿有何高見?”呂惠卿道:“首犯鄭俠證據確鑿,當革去其出身文字,再處大辟之刑!”章越嘴唇一動,韓絳則道:“陛下如此太過,不可殺言事之人!以后朝堂如何有人敢說話。”章越心想韓絳終于出手了,我死命保了馮京,你方才姍姍來遲保了鄭俠。

為何自己進京勸天子要廣開言路?都是沖著呂惠卿來的。官家點點頭道:“既是韓卿開口,就交中書議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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