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

五百零三章 事功難

章越此刻正身在汴京,他這些日子將在西山寺所寫的文稿整理了一番,分作了上下兩卷。

這篇書目的總綱就在于,盡農事為本以生財,通商賈為末以分財,以金銀鹽鈔為儲財。

這話翻譯作現代話來理解,就是以科技創造財富,

以金融來分配財富,以房地產沉淀財富。

其中最要緊的就是以商賈為末以分財。

這就是關于金融的本質的定義是什么?

這句話其實爭了很久。

比如重商學派認為是金融創造了財富,正是金銀貨幣賦予了一切物品的價值,而重農學派認為只有生產力創造了財富,金融作為一等剩余價值是不配存在的。

反正到了現在,這兩派都沒吵出一個所以然來。

但章越已是將其定為金融本質在于財富之分配。

至于以農事為本,商業為末,

就是重農抑商,

這是兩千年的封建的基本國策,

這個必須寫清楚了。

至于貨幣除了交換價值,也有儲藏價值,與房地產般都可以沉淀財富。

一名農夫種了糧食,不可能儲存幾年不壞,故而就要換成貨幣,用了另一個方式儲存,這沉淀下的財富不僅有自己的,還有朝廷的。

比如朝廷用鐵錢替代銅錢,濫發錢幣,鹽鈔貶值都是收割民間財富的一等方式。

章越原先寫了十余萬字,但覺得有些太繁,故而增刪了一番jing簡為數萬字。

下卷之言則相對超前,

故而他便先攜上卷至汴京來準備付梓。

在付梓之前,他要先將書目交給韓絳過目。

畢竟對方以后是自己的靠山,

草稿先要給大佬過目。

章越攜家帶口一并進京,十七娘則順便回一趟娘家。

章越先去拜訪了蘇軾,蘇轍,他與二人書信往來知道蘇洵病重,

故而攜了藥材前去看望。

見到蘇軾時他與自己說,蘇洵恐怕是命不久矣了,弟弟蘇轍如今管勾大名府路安撫總管司機宜文字,也沒法回京見父親蘇洵最后一面。

章越聞言去看望蘇洵一面,但見蘇洵踏在病榻上,雙頰消瘦至極,一看便知是油盡燈枯的樣子。

章越對著蘇洵叫到伯父,伯父。

蘇洵在病榻緩緩睜開眼睛道:“是,度之嗎?”

見蘇洵還認得自己,章越忙道:“正是小侄。”

蘇洵一把握住了章越的手,章越覺得蘇洵握得很有用力,即便是病成了這個樣子。

蘇洵對章越道:“度之……我有話與你說。”

蘇軾退到房外后,章越道:“伯父,小侄聽著呢。”

蘇洵道:“度之,你與我兩個兒子都交情極好,親如兄弟一般,老夫很是欣慰。說實話老夫初見你時,

對你很忌憚,

生怕你搶了犬子的功名,

如今看來我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你不要往心底去啊。”

章越道:“伯父這話從何而起,伱對我一向都很好啊。”

蘇洵干笑兩聲道:“度之你是個寬厚人,我如今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了,我兒子二人阿轍隱忍,能謹言慎行,是一點都不用當心他的。倒是阿軾他與人交往沒有半點心機,有什么話便說什么話,若是庸庸碌碌也就罷了,偏偏他又乃大才,這是取禍之道啊。”

“老夫可否托你,日后幫著多照看些阿軾,如此老夫九泉之下也感你的大恩大德。”

章越道:”伯父,我如今也是閑居在家,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蘇洵恍然記起來道:”我差點都忘了,你已是辭官了。但是度之你是厚道重情義的人,老夫想來想去以后阿軾有什么為難,他這么多朋友也唯有你能出手幫忙了。”

章越道:“若是可以,我一定盡力。”

蘇洵感激地道:“那我就放心了。”

蘇洵說完后從榻上轉過身,然后一滴眼淚從眼角上落下喃喃地言道:“我放心不下阿軾……官家欲啟用王介甫為知制誥,如今想來我真是短智,為子孫埋下了禍患……”

章越心知,蘇洵當初看王安石因母喪丁憂寫了辨奸錄,想要羞辱他一番,也覺得他以后難以返回朝堂。但哪知道王安石身在江寧,影響力猶在。

官家數度召他知制誥,王安石去連去也不去,只是在江寧讀書教書,如此不重權位之舉反而令他的名望更大。

章越默默退了出去,看到蘇軾也是蹲在墻壁抹淚。

蘇軾見到自己馬上站起身來問道:“爹爹如何?”

章越對蘇軾道:“伯父他不放心你,與我說了一些話。”

蘇軾聞言垂淚道:“令老父惦記至此,這是我這個作兒子的不孝啊。”

章越從蘇府離開后,便去了三司。

到了三司后得知韓絳還未回衙,故而他便去了三司鹽鐵廳去找自己的老師陳襄。陳襄如今判交引監,不過今天卻是不在。

然后章越又去度支廳找了岳父,結果岳父也不在三司。

章越從度支廳離開時,正好路過廳之東壁。

東壁上镵著一個石碑,碑上刻著是一副題名記,題名記里有歷任度支廳副使的名字,而刻寫碑文者正是時任度支判官的王安石,時間是嘉祐五年,章越中進士的前一年。

其中一句是‘夫合天下之眾者財,理天下之財者法,守天下之法者吏也……’

看到這一句,章越不由嘆息,王安石真是千古奇才啊!

合天下之財,再以一定的方式理財,使財富的開闔斂散之權皆歸于中央,否則若朝廷不打理錢財的話,‘則使阡陌閭巷之賤人,皆能私取予之勢,擅萬物之利,以與人主爭黔首’。

王安石這個觀點與自己金融是財富再分配的看法不謀而合。

但自己的觀點是來自于現代,爭了幾百年后才有了一個被不少人接受的結論,但王安石在一千年就已經將他點出來了,并刻在了度支廳的石碑上。

但是不同的是,王安石將朝廷作為行使金融之用。

而章越則是將之交給了第三方,也就是交引所這樣的‘朝廷所有企業’。

章越在這石碑前駐足良久,一面佩服遠在江寧的王安石,一面則想到了國家的難處,理財的艱辛,如今擋在章越與王安石面前的是一個國家千年以來奉行的制度,以及大部分官員的認知。

事功難矣。

章越駐足在此出神良久,而一旁的小吏不好意思催促,也只能干站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