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二年之省試。
這一科的權知貢舉是翰林學士馮京,同知貢舉則翰林侍讀學士是范鎮,知制誥邵必。
這一科因官家還在守喪故而不設殿試,省試即是最后成績,故而考法與以往稍稍不同。
省試一場分為兩場,詩賦為頭場,策論為二場。
以詩賦定去留,策論定上下。
也就是參加策論考試不作罷黜,此舉在考生中掀起了一陣波瀾。
宋朝科舉也是一直在變來變去,從范仲淹提出科舉改革,到歐陽修時注重古文,策論的比重一直在提升,而詩賦旳比重下降。
到了章越及許將的那科,策論的地位已被拔高到一個地步。似章越省試時不過平平的詩賦,在放在十年二十年前是根本別想高第,取得一個好名次的。
但到了治平二年,馮京主考的這一科,詩賦的地位重新被拔高。馮京是富弼的女婿,眾人揣測這背后或許是富弼的意思。
富弼為政雖支持變法,但是變法中又趨于謹慎和保守,如今朝堂上提議重詩賦廢古文的聲音確實不小,尤其以司馬光等官員都是認為應該重新恢復詩賦的地位,故而可能他便動了此意。
故而在這一派官員的支持上,堅持了幾十年的科舉改革,又走了回頭路。
章越聞知此事后,不少反對恢復詩賦地位的官員找了他。不過章越沒有言語,改革變法沒有一帆風順的,路線都是曲折。
走一走回頭路,讓大家重新比較一番也是好的。而且自己現在也不適合發聲,比之司馬光對朝堂積極提意見,他如今更愿意作一些實事。
故而治平二年這一科的省試便以重詩賦的方式進行。
而對于章氏而言,這一科章丘與章楶同時赴考。除了他們二人外還有七八名章氏子弟赴此科。
自章得象病逝后,如今章氏子弟仍在朝為官的有太常丞章越,汝州知州章衡,雄武軍節度推官章惇等五六名官員。
雖說沒有高官,不如二韓一呂那般第一流勢族,但論起來家族勢力也堪稱二等勢族。
這一次參加考試的似章楶等二三人都是蔭官出身,故而安排在別頭試。
至于章丘等人則與大多數人在貢院考試。
到了放榜這日,章家上上下下都是翹首以盼,章實于氏夫婦在門前急著團團轉。
章越坐著安慰他們倆。
“喜報來了來了。”
不知誰說了一聲,眾人同時迎了出門。
“恭喜章家郎君高中了。”
章實于氏喜極而泣,章丘又中了。
面對來賀的賓客,章實言道:“科舉著實難如登天,咱家阿溪不過有些運道罷了,去了科場兩趟僥幸都沒有空手而歸。考兩次便中兩次,你看這有什么辦法。”
“我聽說此番又重詩賦,令原先善策論的考生也是束手無策,阿溪還能取中,我真不知說什么還好,多虧了師長教導有方,咱們阿溪不過是聽話而已。”
章實面對來賀賓客盡情凡爾賽,但眾人都不覺得他是在炫耀。
話說得回來,有錢炫耀,有權炫耀都會遭人批評,唯獨炫耀子孫科名,旁人不僅不會批評,還會稱贊一句。
如今登門道賀的賓客見此都是豎起大拇指贊一句,浦城章氏文墨傳世,進士輩出果真是了不起。
章越看了笑了笑,進了房中卻見章丘于外絲毫不聞,坐在書房讀書。
還有一場策論定最后名次,不考完便不慶賀,想想當初章越自己殿試前也是這般。
章越走進書房,但見章丘立即起身行禮道:“三叔。”
章越笑道:“怎么不去外面看看,讓爹娘臉上有光。”
章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策論未考,不過策論是我所長,到了第二場我定拿個省元,也便是狀元,讓爹娘臉上有光。”
章越大笑道:“有志氣,這方是咱們章家的好男兒。”
章越拍了拍章丘的肩膀道:“阿溪,三叔真的為你高興。”
章越說得有些激動。
章丘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然后道:“三叔,可惜這一科是諒陰榜,沒有御街行,也沒有恩榮宴,故而沒得三叔當年你中狀元時那么風光。”
章越笑道:“風光什么的都是給別人看的,要緊的自己高興,自己爹娘高興。”
章丘點點頭道:“三叔說得是,我這些年都埋頭讀書了,我想以后當了官后再好好孝敬爹娘和三叔三嬸你。”
章越大笑道:“什么孝敬不孝敬的,要緊是你自己,自己要想什么,為官之人怎么可以沒有一點抱負呢?”
章丘搖頭道:“我一時沒什么抱負,只想著爹娘好,三叔三嬸好,我這輩子也就沒有遺憾了。”
“說什么傻話呢?你不見客我也不說什么,等客散了,好好與你爹娘說幾句話才是。”
章丘道:“是。”
第二日章越下衙回家,唐九道有客人來訪。
章越一見原來是章俞,章訪等還有幾位章家叔父輩亦到了。
章越聽說章楶也上榜了。
那么他們來此也是相互道賀的嗎?
章越忽想到什么心道,這便是了,他們來此必是分說此事。
章越走至廳旁,但見章俞,章訪正與章實言語,章丘則扭捏不安地坐在一旁。
章訪開口道:“我也知道此話難以啟齒,但我還是得說,兄弟毋并舉,是真宗皇帝給咱們章家親口下的圣旨。故而當初衡哥兒與惇哥兒都中進士,衡哥兒是狀元,惇哥兒便棄了進士,第二年后再考又中了進士第五名。”
“如今犬子與阿溪并舉,到時候若咱們章家再出了兩個進士,這不是違背了真宗皇帝的圣旨呢?咱們的官家向來不喜勢族,咱們章家一族好容易有了今日地位,怎么能在此時此刻功虧一簣呢?”
但見章實露出為難之色。一旁的其他幾個章家長輩也跟著附和。
章俞開口言道:“此番楶哥兒取了別頭試第一名,也便是省試第一。說起來阿溪的頭場的科名似不如楶哥兒許多。”
說完章俞倚老賣老地對章丘道:“阿溪你今年過年不過方十六歲,太早了,遲個兩年中進士也無妨。”
章越聽到這里不由大怒,直接進了門。
這時候章俞與章訪還要繼續與章實言語,但見章越走進門來都收了口。
章實見了章越到了立即道:“三哥兒,方才他們……”
章越道:“不用多說,我方才都聽到了。幾位叔父有禮了。”
見禮之后,章越坐下拿起茶碗喝了一口茶,隨即拍桌對一旁的下人怒叱道:“怎么回事,茶怎么是冷,怎可奉冷茶待客呢?”
一旁的下人被章越罵得莫名其妙,這茶里明明還是熱的,怎么成了冷的,只好低著頭捧了茶離開。
章俞與章訪見了章越此刻都不敢說話,在章越面前,他們可不敢似章實時那般咄咄逼人的樣子,何況如今又吃了一個下馬威。
章俞可是見過章越的厲害,當初還未當官時,就已是惹不得了,從未將自己這叔父放在眼底。
如今已是堂堂朝官,手握實權,聽說前些日子甚至還將官家給懟了,不僅沒事,還得了一個魏征的名聲。
如今見章越發怒,章俞章訪對視一眼,其他幾個來幫場子的章家叔父更是不敢吱聲。
章俞道:“既是越哥兒方才都聽到了,那么我也不多說了其他了。其他官宦之家的大族,那么多子弟沒一個成器,想要幾代人都出不了一個進士,但咱們章家卻是科舉連第,幾次一科中了兩三個進士。”
“說來這是家門之幸,但可惜從郇國公起咱們章家便是天子的孤臣,既是孤臣,便不好子弟聯榜,以免落人的口實。如此以后官家會怎么看咱們章家,更不用說越哥兒,惇哥兒,衡哥兒你們都是在朝為官,以后的仕途也會受牽連。”
章訪心想,章越如今是朝中章家的主心骨,若自己非要為兒子爭這個科舉名額,那么得罪了他,自己兒子以后仕途也不好走了。
章訪道:“越哥兒,你雖是我們二人的晚輩,但見識都遠超咱們兩個叔父。你看犬子與阿溪選哪一個?”
章訪說完后,章越看了一眼章丘,但見他此刻十分委屈。
上一科他年紀太小棄了,如今已是十六歲難道又因同族兄弟并舉而放棄科名?
連番兩次?
章越道:“不許兄弟并舉,是真宗朝的事了,這早已是老黃歷了。咱們怎么老是墨守成規呢?似曾子固一家四兄弟中進士,你看天下何曾有人說閑話?”
章俞問道:“越哥兒,你的意思就兄弟并舉?”
章越道:“不錯,正是這個意思。就讓楶哥兒與阿溪都去考下一場。”
章俞聞言焦急地道:“這不可行,你要為你與惇哥兒自己的仕途著想啊,也為了咱們章氏一族的安危著想,以往勢家因權勢過大,壞了規矩,而遭朝廷清除之事歷朝歷代屢見不鮮啊!”
幾名章家叔父也是點頭。
章越道:“惇哥兒當初放棄了功名,不等于我家的阿溪今日也要棄之。我聽說勢族在于行善積德,盡忠盡孝的,卻沒有聽說要令子弟放棄科名來合乎皇帝的心意。不是阿溪是我親侄兒我才這么說,對于質夫我也是一片愛護之心。”
“此事我不同意,幾位叔父此事就如此定了吧!”
章俞聞言不免說不出話來,以往他可以逼章實章越一家,但如今他卻不行。
章訪也是面露重憂。
不過見章越將話說死了,幾位只能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