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

四百四十四章 投名狀

見章越繞了一圈,居然還是要主張對西夏開釁。

韓琦道:“西夏在河曲之戰先敗后勝,國力甚強……”

章越見韓琦還是顧慮,認為打戰是一等消耗。

沒錯,在重農經濟里,生產力是第一位的,故而厭惡戰爭以及商業因此封建王朝皆以重農抑商為根本。

對于與西夏榷場的貿易,士大夫們普遍抱著一種觀點,就是賠錢,你們契丹人,西夏人占了我們宋朝的便宜。

但若是為重商經濟,那么則反過來了。

重商經濟,貿易往來通暢是第一位,貿易何嘗不是除了戰爭外的另一等掠奪,若是貿易不通暢,對方國家一旦采用貿易保護的措施,則意味著戰爭。

宋朝富,西夏遼國窮,大宋的經濟是足以自給自足,國內流通固定,從上到下總認為我與你貿易就是讓你占了便宜。。

但其實即便我富你窮,富國也是有辦法割爾等窮國的韭菜的。

貨幣手段就是富國割窮國韭菜的最好手段。

你薛向每年濫發鹽鈔那么多導致的通貨膨脹怎么辦?割來割去,只是割大宋老百姓的韭菜,所以必須將西夏人民拉進來一起割,日后甚至將遼國拉進來。

不過遼國暫時大宋還惹不起。

西夏遼國進攻宋朝,就是為了搶掠,宋朝只是被動防守。

故而每次宋夏戰爭,無論是輸是贏,宋朝干得都是賠本買賣。

歷史上司馬光等大臣在元佑朝時,將神宗朝時將士百戰流血犧牲打下的土地,白送給西夏,就是這個邏輯。

對西夏的進攻有本錢時還能干一干,現在沒了本錢,這賠本買賣進行不下去了。

司馬光廢除了王安石變法,朝廷失去了財源,故而要收回防線。

在章越看來這怎么行?

所以必須反向收割!讓戰爭為大宋帶來利益。

章越道:“昭文相公,孟子曾云‘春秋無義戰’,其實在我看孟子雖賢,但不明白何為戰爭。”

韓琦一哂,章越這話口氣太大,不過下一句令韓琦立即改觀。

但見章越言道:“在我看來戰爭即是政治之延續,政治又即是商業之延續!”

“戰爭即是政治之延續,政治即是商業之延續!”韓琦反復地念叨著這兩句話。

這兩句話可謂是破開千古之迷霧。

一句點中了其中的要害。

這是要讀了多少書,看透了多少世情,有何等為政之閱歷方才能道出這般‘一針見血’的話來。

儒家主張‘師出有名’,事事必尋義之所在,方才進兵。若是真是義之所在,那么不義之戰而勝者又如何解釋。

戰爭從來不是為了義字,而是為了政治。

章越一句話直指人心。

韓琦突然看向章越,從章越之前在政事堂上提出‘輕重,流轉,兌價’之時起,他便發覺自己一點也看不透這個年輕人。

如今又是一句“戰爭即是政治之延續,政治即是商業之延續!”韓琦此刻也生出與王安石一般的感覺,那就是此子背后有一重濃濃的迷霧,在迷霧之后還影影綽綽站在一位難以仰望的高人!

章越道:“昭文相公,在戰場上得不到的東西,也別想通過談判得到!本朝欲和平,但不打戰能和平么?一味求和,反不得和。”

韓琦認真審視起章越之建議,問道:“度之,可有全盤之方案?”

章越自信地道:“有,此事我出使陜西時,曾與薛漕使熟議……”

韓琦聞言變色道:“好啊,因此汝在重元閣挑釁西夏使否?”

章越聞言立即矢口否認,否則不是將屎盆子往自己頭頂上扣:“絕無此事……其實西夏早有犯我之心,無論重元閣之事如何,今年西夏人必然入寇,若非一場大戰,無以阻西夏人之野心。”

韓琦記得之前陜西運使薛向曾向他奏過,西夏新主登基,

韓琦熟視章越,忽撫須緩緩道:“若真滅了西夏人之氣焰,倒也使得。”

政事堂外坐了不少與韓琦奏事的官員,其中不乏監司的高官,但他們無一不被排在外頭等候。

政事堂屬吏們來來去去就是一句‘相公正商談要事’。

曾公亮這幾日身子不適,這天到午后方才至政事堂,他在堂前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至于分在左廳歐陽修,右廳趙概,此刻也是出來想看。

曾公亮朝二人詢道:“怎么了?”

歐陽修朝內一指道:“堂老,你看談了快一個時辰了。”

曾公亮愕然。

“何人在與昭文商談?”

趙概看向歐陽修,歐陽修一臉與有榮焉地道:“管勾交引監的章度之。”

曾公亮露出恍然之色,這時但見章越已是步出了政事堂。

韓琦則出堂相送……甚至一直送到了臺階下……

曾公亮,趙概都是吃了一驚,這一幕出現在富弼身上一點也不奇怪,因每個官員找他議事后,他便都是如此,哪怕對方的官位再低微,他也是這般。

不過韓琦雖也是禮人,但卻沒有富弼如此,可如今竟將章越送出政事堂,還是降階相送……

話說章越不是一盞酒潑在了西夏使者的臉上么……韓琦沒找他麻煩已是不錯了。

此刻韓琦對章越道:“是了度之,老夫出錢資家鄉一座塔寺重修,你的文章與書法都是當世無雙,是否有暇給老夫寫一篇塔記。”

章越一愣。

想到了滕宗諒請范仲淹給他寫岳陽樓記。

韓琦請歐陽修,蔡襄給他寫晝錦堂記。

請人代筆,說明二人關系極好,就好比你求誰誰的一副字來掛在家中,就如同護身符一般。

故而章越中狀元后不輕易給人寫字,撰寫碑文就是如此,盡管汴京官員為請他寫一副字開出的價值,雖達不到一字千金的地步,但一字十金還是仿佛的。

韓琦請章越給自己寫塔記,令章越想到,滕子京被貶時,范仲淹寧愿自己辭官也要為滕子京辯護。

除了歐陽修,蔡襄如今一個是參政,一個三司使都是韓琦左膀右臂。

那么韓琦請自己寫塔記用意即不言而喻了,章越思來想去哪怕以后濮議被牽連,如今也不得不獻上這投名狀!

“此乃下官之榮幸。”

章越走到堂門前向韓琦長長一揖,然后大步離去。

章越走后,曾公亮,歐陽修,趙概皆是至韓琦面前詢問。

韓琦沒有對章越有任何評價,而是道:“西夏使節之事,我等當重新議一議了。”

章越到了宮門處,卻見之前在重元閣的引伴使,押伴使以及幾名吏員都是一臉忐忑地候立在此,章越笑了笑道:“我已在韓相公面前將此事一力擔之,你們不必擔心,到時候若有處分我一人擔之。”

眾人聞言都是大喜齊聲言道:“多謝狀元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