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股即是一萬貫!自己老婆怎么有這么多錢,平日與自己一起生活不是都挺儉樸的么?
以至于章越差點都忘了自家老婆可是出自官宦世家的千金大小姐。
“官人,兩百股很多么?”
聽了十七娘凡爾賽反問這句,章越差點把帽子一甩,怒了,老子還當什么鳥官,回家吃軟飯去了。
這一口是咱的家學淵源。
章越道:“兩百股即是一萬貫,娘子,你可瞞得我好苦啊,平日家中有多少金銀細軟,我從不知曉。”
十七娘聞言嫣然一笑:“官人是作大事情的么,豈能在意這些黃白之物,再說咱們家打理田莊,鋪子出租之事,我也曾與你說過,你卻沒留心。我再將這些瑣碎的家事說給官人聽,豈非分了官人的神。”
章越聽了道:“娘子這么說,似有幾分道理,可是我雖不當這個家,也總要曉得把。”
十七娘笑道:“好了官人,以后慢慢與你說來,這交引所的股份還有多少,我問問母親,還有哥哥嫂嫂,這是官人頭件事,咱們自家人總要支持則個,如此外頭人搶的才顯得物以稀為貴么。”
章越點頭道:“也好,以后鹽事還需多仰仗你家里。”
章越與十七娘說完即離了歐陽修府上。
十七娘坐著馬車,章越則騎馬跟在車側,二人便在這汴京街頭緩緩徐行。
盛夏的汴京街頭,百肆開張,市民們穿著葛袍涼衫出入,炊餅鋪里蒸籠一掀,蒸汽熱騰地升起,遮蓋了半條街面,買炊餅的百姓一擁而上,熱鬧喧嘩一瞬間在馬車旁炸開。
章越看得市井間有什么趣味之事,便與十七娘隔著車簾相語。
夏夜之際,涼風習習吹在身上格外涼爽。
“官人,我有身子了。”
“啥?”章越聽了一愣,隨即心臟砰砰直跳。
章越隔著車簾看不見十七娘的神色,不過心底卻是欣喜非常。
“唔,好好調養便是。”章越琢磨半響道了這一句。
十七娘笑道:“我尋了半天,還道官人會說些什么好聽的,但還是句平常的話語。”
章越嘿嘿地笑道:“此番權且說些,等到下次再與你說好聽的。”
章越聞得簾內十七娘一頓,隨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然后側過頭隔著車簾,滿眼柔情地看著章越。
章越笑了笑道:“娘子,你可吃些什么,這里的炊餅這么多人買,定是不錯。不如咱們買來吃些。”
“也好,但無需買太多。”
馬車在街邊停下,自有隨人排隊買著炊餅。
不久隨人將炊餅買來,章越捧過挑開車簾遞給十七娘。
十七娘看了一眼,將手中炊餅掰了一半又遞給章越。
章越咬了一口笑道:“果真好吃。”
十七娘在車里輕輕嗯了一聲。
隨即馬車又再度前行,章越坐于馬上吃著半塊炊餅,抬起頭見到滿天星河倒掛于汴京的街頭,想到若是人生幾十年后永記得此時此景,那該多好。
馬車行至御街附近,卻聽的有人喊道:“三郎!”
章越聽得聲音有幾分耳熟,轉過頭看去,但見街旁華宅里的看街樓子里,一名身穿錦服的男子朝自己招手。
章越初見有幾分不識,細辨后方才認出道:“這不是向兄么?”
那男子哈哈大笑當即道:“三郎等我。”
馬車上的十七娘問道:“官人此人是誰?”
章越道:“就是我以往我曾與你說過的向七,他當年中進士后即外放當了官,如今方調任京兆戶曹,看他的神態實與當年不同。”
十七娘也曾從章越口中聽得向七一些事,于是便道:“官人,這般人你少與他往來。”
章越道:“好歹同窗一場,當年有些情分,不好不認。”
向七下了街樓,但見左右跟著數人。向七笑著對章越道:“三郎,自當年太學一別一直未見,可真是想煞我了,到了官場我得尊稱你章學士了,如今我私下呼你,你不會怪罪吧。”
章越笑道:“你我是昔日同窗,怎么稱呼都行。幾年不見,向兄著實叫我驚喜。”
章越見向七這些年在外為官居宜氣養宜體,再念起當年在太學微末之時真是不可同日而語,其實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
向七朗聲笑道:“三郎,我這來京沒幾日,還不及去你府上拜訪,這是我岳家給我新買的宅子,今日正邀幾位朋友來坐坐。”
章越知這御街旁的華宅,沒有五千貫以上拿不下。
章越笑道:“好啊,你今日是真正顯達了。”
向七大笑,然后對他身旁幾人道:“這位便是我平日與你們提及狀元公,當年太學里我們二人最是要好不過,他這人最是念交情,結識了你們一輩子受益不盡,還不來拜見!”
幾個人都是忙不迭地對章越唱大喏。章越一眼掃去這幾人,看得似酒肉朋友之狀。
章越拱手答禮言語幾句,便對向七道:“向兄遲了,咱們改日再行敘舊。”
向七道:“誒,三郎,擇日不如撞日,正好大家熱鬧熱鬧。”
其余幾人也是連聲,一人笑道:“久仰狀元公大名,我等不勝仰慕,如今借向戶曹寶地敬狀元公一杯水酒略表敬意!”
章越問道:“足下是?”
對方笑道:“小人徐松作一些鹽貨生意,今日恰逢此機,還望多多賜教啊!”
另一人道:“狀元公我敬仰你許久的,一直無緣得識,聽聞如今交引所每日交割幾十萬貫錢財,真是了不得!”
章越聽了淡淡地笑了笑,向七卻輕咳了一聲。
此人立即知機呵呵地笑著打了個馬虎眼。
這時聽得馬車上十七娘道:“三郎,我先回了,你莫要遲了。”
向七一愣看向馬車,章越解釋道:“車上是內子。”
向七忙道:“該死,該死,忘了嫂夫人在此,度之先不急著走,我與你說幾句體己話。”
章越暗笑,十七娘稱自己為三郎,向七自是不好再叫,章越知十七娘看人一向比自己準,故而委婉地提醒自己。
章越道:“好。”
向七拉章越到一旁笑道:“聽聞你與吳家結親娶了一房嬌妻,這般世代官宦的閨閣女子甚是厲害。”
章越心道,還不是么,老婆錢財把得緊,家里多少錢自己都不知道。
章越道:“向兄不也是娶了官宦人家女子么?”
向七嘆道:“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以往我在官場無寸地立身,都是看岳家臉色行事。但今時我得了貴人賞識,岳家也要看我一二臉色,否則如何給我買這宅子討好我,世態炎涼不過如此。”
“度之,你可知你我為何在太學里如此投緣么?因為你我都是寒門出身,我說心底話不怕你笑話我。是了,你可知劉佐破家了么?”
章越聽了一愕:“劉佐他?”
向七道:“度之,你是貴人多忙,這些年我雖一直在外為官,但一直關切著他。”
“聽聞他是炒了鹽鈔,不僅賭上了身家還將他人的錢借挪來用,以至于被追債的人鬧上了門,打破了頭如今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他還有老夫妻兒,唉…”
向七沒看章越的神情道:“當年劉佐此人即太過重財,過于利欲熏心,當年太學時他為舍里采買冬菜炭薪,他們便支我們二人出去,自己與店家在內相談,暗中拿了不知多少好處,而對我們只是一碗湯餅就打發了。”
“當年同窗一場我不愿揭他,便也由著他。其實我早料到他有今日,只是沒料到這么慘…”
章越道:“人已至此,說這些已是無用。”
向七道:“度之說得是,我雖拿他當最要好的朋友,但他從未看得起我…”
“但昔日好歹一場同窗,我今日找你明日一起到他家看看,幫他將債還了,讓他后半生過個安穩日子。”
章越道:“當是如此。不過劉佐一向家境殷實,這一次他破了家怕是欠得錢不少。”
向七道:“這些年我在為官總不是白干的。”
章越看了向七一眼,向七問道:“怎么?”
章越嘆道:“向兄,你我一般出身,一番辛苦方能有今日。但你我當年同窗讀書為何,是為了學而優則仕,可不是為了仕而優則貪啊!”
向七作色道:“度之,你也來這般拿大道理教訓我。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你我讀書不為此來的么?否則你我當初為何吃那么多苦,低聲下氣看人臉色。”
章越道:“我讀書倒從未覺得吃苦,反而是樂在其中,也不曾低聲下氣看人臉色,反是你要的太多了。”
向七擺了擺手道:“度之,我知你是狀元頭甲出身,初入官場便授館職,入經筵,走得路自與我不同。但我與你不同……這世上笑貧不笑娼!你想要什么,就得舍棄什么去換。”
“當我忍受岳家的折辱,娶妻過門時,過去的向七便死了,”
章越心想,自己辦得交引所也未必全然干凈,也就不說了。
向七道:“度之,我知你看不上我這幫朋友,我也不引你相識了。明日你我一起去劉佐家,安頓他的家小便可,除此之外,我別無他意。”
章越道:“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