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

兩百六十一章 真相

貢院都堂里。

王珪正在喝茶。

如今卷子已上呈天子御覽,只等卷子發下來,就可以排定名次放榜了。

不過范鎮與王疇對于一卷的名次還在爭議。

不過如今暫時擱置一二,等天子的旨意到了再說。

如今王珪喝了茶后于都堂里踱步。

華陽王氏乃世代官宦之家,到了王珪已是四代登科了。當年王安石本是狀元,他是榜眼,但王安石寫了一句‘孺子其朋’引起官家不悅,最后被罷。

故而本該是榜眼的王珪為狀元,但宋仁宗有‘朕不欲貴胄先于天下寒俊’之言,以及宋朝有‘官人不為狀元’的故事,所以世代官宦的王珪沒有取代王安石成了狀元。

之后他外任四年后,出任館職。

宋朝有宰相缺人必取于兩制,兩制網人必取中館閣之俗。故而館閣為輔相養才之地。

身在官宦之家多年,王珪對于官場之事最是熟稔。王珪一下子在館閣中脫穎而出,在仕途上遠遠比同年出身的王安石走得順暢。

繼而出任翰林學士天子起草詔書。

王珪出任翰林學士多年。他視草的詔書最為得體,最能得天子賞識,故被譽為大手筆。

這原因一來是王珪文章寫得好,他駢儷文寫得極好,得到了館閣上下的一致稱贊。

另外王珪本人也善于體察天子的心意。揣摩上意,是每個天子近臣的必備功夫。

王珪更是此中高手,且一直小心謹慎,這次肩負知貢舉之責。

另一個時空歷史上仁宗接受韓琦建議立太子之事。韓琦出去后告訴王珪擬詔。

次日王珪又去見了仁宗說這件事有人說是宰執強迫天子你立儲,我想親口聽聽你的意見。

王珪得到仁宗的確認才返回草詔。

此事被歐陽修贊為真學士。

這時候外頭道:“宮里來人了。”

當即王珪精神一震,立即吩咐人叫了范鎮,王疇及詳定官一并前來迎接宮使。

等宮使離去后,王珪,范鎮,王疇及詳定官們都是面露喜色,備感皇恩浩蕩。

宮使除了說官家對他們閱卷甚為滿意,并無他話。

就是這別無他話,已是令王珪他們幾位考官為天子的仁德深為感動了。

何謂‘仁’字,就是克己復禮。

有的事情你能去辦,但卻不去辦,那就是克己復禮。

天子身為九五至尊,克制自己手中無限權力欲望,能夠不為所欲為,就當得‘克己’二字,

克己還不夠,還要能復禮。

天子不加己意干涉,就是放權于人,尊重考官的選擇。

如此省試的卷子已是由御前歸還都堂,當列前十名的名次。既是天子對于卷子名次不作評定,那么又歸由由考官決定。

范鎮對省試卷的名次與王疇又產生爭議。

王珪對此也是有所了然。

范鎮固執,王疇堅持,二人都不相上下。

王珪一直兩相不幫,對此保留著最后的態度。但明日就要放榜了,他如今也不得不拿出最后一個決定來。

昨日家仆入貢院送換洗衣裳時,王珪打聽至一個消息,那就是右司諫趙抃曾入宮見過天子,這是御卷下發前,天子唯一見得一個人。

王珪一直留心著天子的一舉一動,從中揣摩到他對人對事的喜好。

那么自己可否從趙抃口中窺測到天子的心思呢?

王珪心知這絕不可能。趙抃身為重臣,自是懂得規矩,不可能將與天子的對話泄露給他人。

那么王珪又從何處窺知呢?

如今對著這十份上呈御覽的卷子,心底想到了什么。

他將卷子重新取來放在手中詳看。

當翻至一份卷子時,王珪初看一遍并沒什么不同,于是將卷子放在一旁。

王珪已是有幾分疲了,當即揉了揉眼睛,取過一毯子來,靠著在高背椅上假寐一會。

當王珪醒來時,見左右正要展燭,他以為自己這一覺睡到入夜,但看了一眼窗外,卻見天光還正亮。

王珪目光回到案頭時,卻不知何時從窗外飛來一只蝴蝶,正輕盈地泊在卷上。

“莊周夢蝶否?”

王珪微微一笑,覺得此間有幾分意境,放在平日要首詩來,但今日卻無心境。

王珪不覺有異,揮了揮手想要將此蝴蝶驅趕開來,但不意蝴蝶去了又回,又數度停泊在此卷上。

一旁官吏正要上前幫王珪驅趕蝴蝶,但卻為王珪所阻。

王珪一看這蝴蝶數度反復所停的都是同一卷,而且都是在此卷考生的名字上。

王珪見此一幕不由大奇,心道此莫非乃天意要我取此卷否?

王珪定了定神了,但見左右官吏也都見到了這一幕,幾乎差一點焚香沐浴了,科場上這樣的事倒常有聽說,如今竟親眼所見。

王珪轉念一想,重新坐下將此卷子又細看了一旁。

陡然間他心念一動,他看這名卷子考生名字旁有些異樣。于是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點了點,然后將手指放在舌尖一舔。

“這似是花蜜糯米湯……”

王珪想到這里,精神一震。

他之前上呈天子御覽的卷子,是考生的墨卷,這不是謄寫過的卷子,而且還是拆名之后的卷子。

因為這糊名只對考官,對于天子也糊名,你這是防著誰呢?此乃不敬。故而一定要拆名上呈御覽。

封印所進行糊名,是將家狀和試紙的接縫處糊名,等于要遮去了半頁紙,而且用糊名所用的漿糊是白面和米湯調和成,一般所用極淡。

而反觀此卷似只有姓名處與家狀的一小部分有些蜜汁糯米湯的痕跡。

這蜜汁糯米湯可是宮里御用之物啊,

那么很顯然了……真相只有一個。

王珪撫須微微一笑,果真是天意啊!

想到這里,王珪轉過身來道:“盞燈,讓幾位考官至都堂議榜。”

大相國內的蒐集齋外,一大早即來了不少文士。

這些文士中,既有垂垂老矣的老者,也有弱冠的青年,最多的還是正當壯年的中年男子。

此刻他們都在齋外交談。

“這門怎么還不開啊?”

“等等吧,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原來此齋一個印石值得十貫錢,但總要排得三五個月,方可取得。我是說破了嘴,但齋里就是不肯加印也不知為何,即便加到十二貫十五貫一個也催不動人家,還道這齋主是個不差錢的人。”

“金銀之物如何動人?我上次拿家傳的拓片上門,對方方才答允。”

對方拍腿道:“早知如此,我也這般一試好了。”

“聽說此齋求印的人都等到半年后了,如今倒是好了,也不知齋主為何性情大變,突然將排至半年后的刻章一口氣都清了。如今我又來此,看看能不能幫我侄兒求一方引首章。”

“不得不說人家那篆刻真得是好,且以書入印,我買不起印章,但買他幾副篆字從中揣摩,也是大有進益的。”

“我看還是章好,我看過齋長刻章的拓片,真可謂寬可走馬,密能藏針,真是大匠手筆,又不見匠氣。”

“既是這么說,你請齋主刻什么章?”

“刻一閑章,上書下里巴人數字,用在這些年收藏的字畫上。”

“好個下里巴人。”

“見笑見笑。”

“也不知齋主師承何人?問他總不肯直言相告,以他今時之本事,還怕辱沒了師門?”

章越與唐九此刻坐在齋內,唐九喝著酒,章越則打著呵欠。

伙計看著門外的客人不由道:“東家東家,你看多少人慕名而來求你刻章。”

章越見此一幕則是興意闌珊。自從吳安詩口中得知自己省試落榜后,章越也無心讀書,來到了蒐集齋里用刻章來打發科場失意之情。

沒料到卻是失之東偶收之桑榆,自己這一口氣將店鋪里積壓半年的單子處理完了,卻不曾料到引得更多的人來了…

看著這一幕,章越想到若是自己科舉不第,以后憑著這一手手藝活過活也行,說不定在汴京也是能混個風生水起。

“東家是不是開門?”

章越看著這么多人頓時頭大道:“先等等吧,容我吃完這個饅頭。”

章越犒勞完肚子,終于蒐集齋開門作生意,一時間不少人涌了進來。

期間都是伙計接待客人,章越自還清閑,這時一位客人走了進來。

章越一見對方正是章俞府上的老都管。

章越見了頓時沒了心情。

老都管抱拳道:“見過三郎君。”

“老都管有禮了,不知有何貴事?”

老都管笑道:“后日正值郎主生辰,郎主想請三郎君過府吃杯壽酒。”

“吃酒啊?”章越沉吟。

老都管笑著道:“是啊,還請三郎君無論如何要賞光。否則小人回去不好向郎主交待。”

章越笑道:“我也不知到時有無變故,若是得空定是前往,還請老都管回去轉告叔父。”

老都管見章越這口氣多半是不會去強笑道:“三郎君不知,夫人過冬前病得頗重,開了春夫人這才緩來。郎主也想借此壽宴為夫人添添喜氣。”

“平日夫人待三郎君可是不薄啊,三郎君此番可一定要去啊。”

章越看了老都管一眼道:“我曉得,老都管若沒有別的事還是請回吧,你也見得,我這還挺忙的,沒功夫招呼你。”

老都管見章越下了逐客令不由心底一凜,今日章越并非昔日那初至汴京,可以任自己拿捏的少年了。

于是老都管忙賠笑道:“三郎君你忙,我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