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忠彥圈子,那都是生來富貴的衙內們,絕對的高端。
進了這個圈子,當然是有好處的,若運作得當,最不濟也能當個掮客。掮客不是水滸傳里幫高衙內害林沖的陸虞候,那不過是幫閑,還稱不上掮客的程度。
但掮客干的活還是于這差不多的。
一桌連韓衙內在內不過七人,章越吃了個飯還聽了幾句。
章越看了他們也算勾勒個大概,韓忠彥,文及甫他們這些朋友,有這樣那樣的性格,有的還有幾分張揚,不過就算與你坐在一起稱兄道弟,把酒言歡,也是在觀察你揣測你。
他們交往與人交往間很有距離感,同時很愛及面子。
從不攀緣來說,章越是沒必要往這個圈子里湊。章越一直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不是你進了這個圈子,就是這個圈子里的人。
但韓忠彥既是邀請,自己必須給足他面子才是。章越也沒有清高到,認為自己以后就不與這個圈子里的人打交道了。
當然韓忠彥,文及甫都給足了章越面子,倒讓章越絲毫不覺得冷場。
章越吃了酒即是告退,距離解試放榜還有一日。
午后大相國寺的燒朱院里。
食客如云,人聲鼎沸。
這里是如同蒼蠅館子的存在,要尋個濟楚的座兒實在是難。
與韓忠彥,文及甫等衙內飲宴后,章越來到了此處,與兩三名不相熟的食客拼作一桌。
伙計前來相詢,章越道了句照舊。
伙計稱是一聲,即吆喝道:“一角酒,烤五花,再來一碟紫蘇葉。”
一旁食客看了笑了笑道:“秀才公,才吃這些。”
章越道:“方才已是吃了一頓。”
“難怪,難怪。”
章越抬起頭但見眼前之人抱著一個大肘子硬啃。
不久伙計端菜上桌。
章越用筷子夾起一塊烤好得五花肉,用紫蘇葉一卷然后送入口中。
燒朱院的烤五花是名不虛傳的,訣竅就在于這五花夠肥夠膩。
當章越咬開紫蘇葉后,那油膩膩的肥肉頓時在口中綻放,化作了甘爽的油汁,至于紫蘇葉的搭配又稍稍解掉了些許油膩,使得口中的烤五花口感更豐富,再嚼至深處那焦皮的勁道在牙間反復跳動,實在耐嚼。
如此吃大一口,再喝口小酒,味道頓時漲滿,酒香滿齒。
章越一口酒就一口五花肉,頓時將同桌里幾位客人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咂巴咂巴嘴心道,居然還有如此吃法,秀才公果然會玩。
“伙計,上紫蘇葉與烤五花。”
“我也是。”
汴京最時興的飲子就是紫蘇熟水,酒家里的紫蘇葉是要多少有多少。
一人不由贊道:“秀才這法子不僅是斯文,且還極香。”
“正是,正是。”
一旁有位讀書人搖頭晃腦道:“子曰,君子不食溷豚,若日日有此食之,不為君子又如何。”
章越自顧吃著美食,卻沒料到令旁桌之人掀起了效仿之風,過了幾日便是風靡了汴京城。
章越吃完之后,拍了拍鼓起的小肚子,滿意地朝蒐集齋走去。
說來汴京的生活還真是繁華。汴京有五十余座勾欄瓦舍,內中瓦子蓮花棚、牡丹棚,里瓦子夜叉棚,象棚最大,可容數千人。每日都有雜劇上演,從白天一直演至深夜,沒有停歇的。
汴京里的百姓只要有閑有錢,不論寒暑風雨,都往勾欄瓦舍里跑,每天都是人山人海的景象。
至元一朝也保留此景,元曲也多是從宋朝的雜劇南戲流傳開來,并達到了巔峰。可惜到了明朝,太祖朱元璋不喜民間娛樂,從此取消勾欄瓦舍了。
章越也不由動念去勾欄瓦舍去看看,畢竟來了汴京至今也沒去見識見識。
聽聞最好看的還要屬女相撲呢,聽聞女相撲穿著都很是……以道德楷模著稱的司馬光看不下去了罵此為‘婦人臝戲’,但誰叫咱們老百姓就是這么愛看呢,就是這么俗呢,聽聞還有男女廝撲如此深受廣大男觀眾喜聞樂見的環節……
章越想著女相撲手來到了蒐集齋,沒辦法,他還是要為每個月十幾貫錢打算,否則日后連給女相撲手刷火箭的錢都給不起。
“世人慌慌張張,不過為了碎銀幾兩。”
“偏偏這碎銀幾兩,可解世間萬種惆悵。”
章越念著詩走進了蒐古齋里,繼續為了生計奔波,不對,這是叫敬業精神。
前些日子章越接了個十二貫的錢的大單,如今正好將印章送來。
章越到了蒐古齋坐了一會,聽得伙計道:“東家,來刻章的客人到了。”
章越當即出迎,一個章十二貫,那是必須恭敬的!
當章越見到來人,卻見那日與王魁相識女子。
“富家娘子有禮了。”章越行禮言道。
富家娘子點了點頭,徑直入內坐在了主位。
章越吩咐上茶,然后問道:“不知娘子要刻如何的章?”
富家娘子呷了口茶道:“章秀才可是剛考完了解試?”
章越道:“多謝娘子關心,正是如此,如今在等明日揭榜。”
富家娘子笑道:“章家郎君年紀輕輕即入太學,想來桂榜題名也是十拿九穩吧。”
章越笑道:“那可不敢當,富家娘子可是因家中什么人要考試,故而要我刻幾句吉利話于章上么?如此倒是簡單。”
富家娘子聞言搖了搖頭道:“不是的。”
章越:“哦?”
富家娘子道:“章秀才刻這幾個字就好了。”
章越道:“娘子請說。”
富家娘子道:“上句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章越心道,這是你家富相公要學曹操招賢納士么?這也太招搖了。
“下句是‘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章越心道,原來是給心上人的。
章越道:“明白了,不知娘子何日要取?”
“如今就取,章秀才,我想親眼看你刻來。”
章越看了對方一眼道:“好。”
章越當即取印刻章。
富家娘子看了問道:“章秀才刻章橫豎只用一刀。”
章越道:“恩,不反復。”
富家娘子繼續看著。
富家娘子看了一陣后道:“好好,今日看來才知這世間,真有這巧工。”
章越笑道:“吃飯的手藝,讓娘子見笑了。”
富家娘子問道:“章秀才可曾婚配?”
章越道:“有了。”
“是,哪家的女子。”
“這我不好說。”
富家娘子冷笑幾聲。
“你不說我也知道,是吳家的十七娘子,我特意去看過,真是天仙般的人兒。”
章越抬起頭看了對方一眼,又低頭刻章道:“既是知道了,為何還來相問?”
富家娘子冷笑道:“看你這人實誠不實誠罷了。實話告訴你,我伯公自給我許配了他人了,但是許配歸于許配,我卻看不起此人。”
“為何看不起?日后都是要當夫妻的,俗話說得好,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同枕眠。”
富家娘子冷笑道:“不過是貪圖我富家的權勢來得,為何要看得起?”
章越道:“高門大戶,婚事多不由人,富家娘子也不必難過,或許日子久了就和順了。”
“你這話倒是言不由衷。說來我畢竟不是親孫女,將我早日嫁出去,也算是了卻了一樁心事。章秀才可知,我心底早有個中意的人了。”
章越聽了一愣心想,此事你一個閨中女子與我吐露做什么?
章越本不愿意聽,但還是忍不住八卦道:“哦?那姑娘這位意中人是誰呢?”
章越心想前幾日似看她與王魁走得很近,不會是王魁吧。
料想王魁此人倒是溫和的性子,貌雖不出眾,但也看得過去,最要緊是才華高啊!富家姑娘要傾心于他倒是理所當然的事。
富家娘子道:“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楊大年這對聯說得真好。是了,聽說章秀才與楊大年是親戚么?”
章越道:“確實……不知姑娘意中人是誰?”
富家娘子道:“反正章秀才也是不知,若不知道這位意中人有了意中人,不然今日我也不會在爹爹面前,答允下這婚事。”
沉默了一陣,富家娘子還以為章越已明白了她話中的意思,問道:“章秀才,怎么不說了?”
章越道:“這里需用神。”
富家娘子道:“章秀才,你解試……罷了,明日看榜即知。”
這時章越也已將章刻好了。
富家娘子笑了笑,當即付了錢,當即離去。
章越道:“娘子,你的印章納下了?”
富家娘子笑了笑道:“不,贈你了。”
說到這句,她即是離去了。
章越看了這印章愣了半響,思索了許久方道:“那富家姑娘說的意中人,莫非是我不成?”
章越有些不明白了,這富家娘子都已許配給人家了,為何要趕著與自己來說此事?
不過以往師兄曾與自己說過。
喜歡一個人告訴她,有時并不是要得到什么,而是告訴她,以后遇到什么困難,遇到什么事情堅持不下去的時候,要記起來至少有個人曾經喜歡過你,你不要因為遇到困難而自暴自棄。
當時章越聽得很是感動,不過聽說師兄在學校里一年表白被拒絕七八次,由此可知師兄一直是個心存善良的人。
次日解試終于放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