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越兩名同寢一人名叫黃履,字安中,邵武軍人,正好是章越,黃好義的同鄉。黃屢之前就是太學生,但沒讀了幾個月,即因害病養了一年多,如今算是復學。
黃好義曾在鄉里即聽聞過黃履的名聲,算是學霸一枚。
另一位同寢名叫孫過,則是西京人士,曾師從于邵雍學易,這也不簡單。
加上范祖禹三人都不是等閑之輩。
章越因來了幾人同寢深感有些競爭壓力加大。
至于養正齋中其他幾個舍里也來了幾個牛人。
章越回到齋舍后,即看到一名華服青年,正捧鷹把弄。章越見此不由訝異,什么時候太學肯讓學生們養寵物了?
別的寵物也罷了,還是如此兇猛的鷹。
章越也曾去過汴京里的鷹鶻店,卻沒見過比這青年臂上的鷹毛色更鮮亮,更兇猛的了。
章越知昨日范祖禹昨日與這青年一起來太學,于是問道:“范三,此人是誰?”
范三言道:“此人名為韓忠彥,是韓相國家的大郎君。”
章越心道,原來世界如此之小。
前幾日剛見了文及甫,如今又與韓琦的大兒子同齋共學。
在太學里鍍了把金,也不要說其他了,光靠結識得這些牛人,就足夠自己在汴京安身了。
不過韓忠彥在齋舍里玩鷹,這一副目無余子的樣子,倒是令人不快。
本來這時候理應由齋長出面制止,但是劉幾中了狀元已自動卸職,如今養正齋里李覯讓章越和齋諭代管。
齋諭是執掌學規,齋規的,他本應該在這時候出面規勸,但對方卻猶豫了。
這倒也不能怪齋諭,眾生們都是可以理解的。
雖說齋長有諸多好處,但章越之前與黃好義說自己不想任齋長,倒不是虛言,因為要牽扯自己不少精力。
齋里總有幾個刺頭不服管的,又碰上韓忠彥這樣衙內中的衙內的,你敢管么?
一旁同齋的太學生們皆有微詞,但攝于對方聲勢卻不敢有一人上前。
章越道:“此人我略有耳聞,我去勸一勸他。”
章越要上前,一旁范三郎拉住章越道:“舍長,韓大雖說在京城衙內中不算跋扈,但都是愛惜面子,切莫與他爭執。”
章越與范三郎道:“我有分寸。”
章越上前對韓忠彥道:“在下章越,字度之,如今代管本齋,不知兄臺如何稱呼?”
韓忠彥用手摸了摸鷹毛,然后隨意地道:“原來是章兄,在下姓韓,字師樸,幸會。”
章越笑道:“不敢當,在下聽聞韓相國家的大郎君表字亦是師樸,想來必是兄臺了。”
“不敢當。”
章越道:“聽聞韓相公磊落而英多,任人之所不能任,為人之所不敢為,實乃自范相公本朝的擎天柱國之臣。”
“好說。”
章越又看到韓忠彥的鷹笑道:“真是神駿的鷹,方才在下不謹慎忘了說了,齋舍里空間甚小,似不便于此鷹騰挪,萬一折損的羽翼豈非可惜。”
韓忠彥聞言看向對方,卻見章越寬和地笑了笑。
韓忠彥打量章越道:“你既知我爹乃當今宰執,我還不知你底細,你姓章,那么章子平章子厚識得?”
章越道:“都是未出五服的族親。”
韓忠彥點頭道:“我與子厚子平皆有交情,如此說不上生分。既是如此,我將此鷹移出齋舍了。”
“如此多謝韓大郎君,改日兄臺將此鷹放之郊外,也讓我好一睹其翱翔九天之風姿。”
“好說,你們章氏子弟各個能書擅文,以后同齋我要多請益才是。”韓忠彥說得也很客氣。
韓忠彥說罷命鷹奴帶著鷹出門了,而他則道:“我寢室何在?”
國子監有國子生與太學生。
國子生是七品以上官員子弟,韓忠彥即是如此。國子監對于國子生管得極寬,至于太學的規矩管不到國子生,韓忠彥這樣的國子生以往倒是常在太學齋舍里借宿聽學。
眾人見章越方才與韓宗彥言語的一幕都是嗡嗡有聲。
章越回到齋舍后,一旁范三郎,孫過,黃履對章越都是面露佩服的神色。
黃好義則道:“三郎,我之前說錯話了,你還別爭這齋長之位了。”
章越看向黃好義道:“為何不爭?之前我尚有猶豫,如今我倒真要試一試!”
眾人都不明白章越之意。
章越心道,連韓宗彥都擺不平,以后連當變法馬前卒的資格都沒有,人家王安石可是一人獨戰韓琦,文彥博,富弼,歐陽修,司馬光,蘇軾等六大派高手啊。
再說你們這些人都不了解太學生生活的清苦啊!
果真如章越所預料,韓忠彥來太學住了沒兩日,即已是打起了退堂鼓。太學生活條件之惡劣,絕非韓宗彥這樣自幼錦衣玉食的衙內可以忍受的。
第三日起,韓忠彥即夜不歸宿了。
第五日起,韓忠彥即來半日走半日。
后面幾日就隔一日來一次,再以后頻率就更少了。
章越料如韓忠彥來太學,不是為了與同學們打成一片的。多半是要讓老爹高看一眼,或者純粹是體驗生活的,故而肯定住不久。
但經過規勸韓忠彥之事,章越在齋舍里的威望倒是提升了。
按照太學里的規矩,齋長需由學官推薦,齋生認可,學正授命。
別看太學雖小,但這些流程一個也省不得。
章越已得到了李覯推薦出任齋長,至于學正授命大概率是走個過場。
名義上學官是不管理太學,而是由太學生推舉出的學正和學錄管理,但中間最重要的還是在于齋生們的認可。
章越打聽除了自己,齋諭也有打算競爭齋長。
齋諭是慈溪人士,之前論才學等各個方面都不如劉幾,但是勝在在齋舍三年,有廣泛的群眾基礎,平日也會用小恩小惠來拉攏同窗。
至于章越在齋舍里人緣也是不錯。
除了有李覯支持,去年還劉佐,向七一起滿汴京地采買冬菜和薪炭,算是一直在齋舍作事比較多的人。
章越功課趕上來了,如今他的詩賦都能得個中,至于經義更是得優,與齋諭相較倒是不相上下。
因此現在齋內兩邊都有人支持,而支持齋諭的人多一些。
齋諭有次找到章越私下聊了聊,意思是讓章越退出競爭,他來擔任齋長,由章越來擔任齋諭。
但是章越沒答允,他又不是真為了齋長之位的好處來的。他只想通過此職在太學里多歷練,與人打交道,拓寬人脈罷了。
二人雖有競爭,但還是保持比較好的氣氛,平日見了也是有說有笑。
這時候正巧有一事,這次太學擴招至八百人后,太學里的用度再次吃緊。
這時候就要各齋用齋用錢補貼了。
養正齋的齋用錢已差不多見底了,這時候就要向各位先達化緣,討要光齋錢。
說起光齋錢也有不成文的規矩。
這是每個太學生中進士做官后,對于本齋的饋贈。
官到什么位置就要送什么禮,比如官至宰執則要送真金碗一只,至于狀元則送鍍金魁星杯柈一副,若帥漕新除,則要給兩百貫,酒十尊如此。
正好章越和齋諭二人競爭齋長之位,于是二人各自出面,也算一定勝負。
齋諭找了劉幾,對方之前與齋諭同齋,一出手拿了十貫。
章越則去找向七。章越知道向七剛定下婚事,正如他所愿娶得是一位官宦人家之女。
章越見向七的地方正是在樊樓。
章越沒有上去,而是讓伙計知會,自己在樓下等候。
不久向七醉醺醺地下得樓,一見章越很是高興,笑著拉住他道:“三郎,來得正好,與我一并吃酒去,我給你引薦幾位同科,他們都爽利熱腸之人啊,結交了對你以后科考大有好處!”
章越則沒動道:“七郎,我這次不是來與你吃酒的,如今太學人多,齋舍里有了難處,齋用錢不夠。”
向七道:“我知道我如今中了進士,但至今光齋錢還沒湊夠呢,寬限我些時日吧。”
章越心想這樊樓一桌飯菜都得五六貫了吧。
章越道:“也罷,那我就先回去。”
向七則道:“三郎,既是來了,就不要見外了,以后我出官了,你要見我就難了。齋舍之中,如今就我與你交情最好了。那劉佐不仗義,知我中了進士后,連半句話也沒有。”
章越道:“我是來與你拿光齋錢的,敘舊之事以后再說吧!”
向七借著醉意道:“三郎,我與你道來,齋舍里誰對我好誰對我不好,我一一記得。以往我沒少遭人白眼,劉幾要打金碗光齋是他的事。如今要我拿光齋錢便宜他們,想也別想。但若你要使錢,我絕沒有二話。”
向七滿臉酒氣直噴章越臉上,他不由苦笑,對于齋里的同窗有這么大怨念我還能說什么。他日真有難處,我也不好開口向你借錢。
章越最后說了幾句即告辭離去。
章越走在汴京路上,想著方才向七的言語,也不好評價對方什么。
正走至半路,忽有一人下馬道:“這不是三郎么?”
章越一見笑道:“這不是二郎君么?幸會幸會。”
對方正是吳安持,他笑道:“三郎去哪?好久不見。”
章越笑了笑道:“之前去見了向七郎。”
吳安持笑容有些淡淡的:“哦,向七,我記得他中了五甲,之前在審官院見過他一面,今時不比往日了,三郎找他作什么?”
章越如實道出,吳安持一笑道:“我還道什么事,向七那性子我還不清楚么?這人抑著自己性子太過,早晚如向七一般。這光齋錢我給你湊了。”
章越訝道:“這不好吧。”
吳安持笑道:“我雖說不是進士及第,但好歹如今也蔭了官!”
說著吳安持對一旁仆人吩咐道:“取五十兩來到太學交給三郎。”
仆人飛奔而去。
章越也是沒料到平日待人甚是寡淡的吳安持居然有這一面,難道還是純粹的有錢任性。
果真吳安持笑道:“五十貫不算什么,不過是家有千金,行止由心罷了。”
章越心道,果然。
這錢雖有些多,但也是交至齋里,不是給自己,章越也沒有推辭。
“倒是三郎有些日子沒到我家來了,上次家宴遇上了文六郎君,他對三郎你可謂贊譽有加。”
章越笑道:“文六郎君謬贊了,不過是恰巧道左相遇罷了。”
吳安持搖頭道:“文六郎君可謂是金口,素不夸獎人的,三郎,我兄長素來口無遮攔,有什么冒犯之處,千萬莫往心底去。家父下月回京省親,到時候三郎無論如何也要來家坐坐。”
章越聞言一愣,然后答允了吳安持。
之后章越即返回了齋舍,雖說向七一毛不拔,但在光齋錢的數量上,章越還是壓過了齋諭一頭。
之后章越即順理成章地成為了齋長。
正所謂雙喜臨門,章越成為齋長后數日,李覯找到章越與他說三字詩的賞賜,中書那邊已是有了決斷,大概快下來了。
章越問李覯到底是什么賞賜。
李覯與章越道大約會是州文學或州長史之間二選一。
所謂州長史,在晉時州的佐屬有軍府佐屬與州佐屬兩系,長史為軍府佐屬的上綱,別駕為州吏的上佐。到了唐朝州長史就是州別駕。
可是到了至宋代,府、州長史名為上佐官,實為散官,并無職掌。
至于州文學,在唐朝時品秩同州參軍,位在參軍之上。但是州學頹廢,博士多以寒士為之。文學亦無職事,士人恥為之。
到了宋朝,就是州學助教。
在宋朝州長史和州助教都是授予特奏名進士,特奏名諸科的待遇。
什么是特奏名?
就是進士五次省試不第,年滿五十,或諸科六次省試不第,年滿六十,或者經過殿試被罷落,進士考三次,諸科考五次以上。
官家會特別開恩給這些人一個考試的機會。
最后特奏名及第了,會授予進士諸科州長史或州文學。
章越聞言倒是有些茫然,幸福來得太快,尚且不及消化。
李覯道:“三郎,你有什么打算?”
當然是感謝老師,領導的栽培,章越一時激動,話正要說出口。
卻見李覯道:“不過我看你最后還是推了這次封賞為好?”
頓了頓,李覯正色道:“依成例需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