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友直笑道:“介甫,也算有眼光的人。但是此詩師孟之意太重。吾以為人性善惡兼而有之,甚至荀子還言人之性本惡也。”
“但此詩開篇即附孟子之說,其宣教之意太重,怕是會令飽學有識之士不喜,但此詩不失為一篇勸學明心的好詩。”
“文章非宣教而乃正心,孟子之學乃煌煌正道,續圣人之意……”
“好了,不與你爭,”章友直搖了搖頭道,“難怪介甫問你,若我是他,也覺得此文是你所作。”
“但此文確非我所作,我爭孟說只與賢達爭之,但這些人定念太深,爭之無益。倒不如自孩童起教之培之,收蒙正之功,此一言豈非勝過我等辯千言萬語。”
章友直踱步道:“有道理。說到蒙正,你可知本縣此遭及第進士么?”
“除了院里章子平,其他人未聽說。”
“非也”
章望之又道:“莫非還有他人?聽聞有個黃好謙,子思之子,祖籍本縣,但如今已隨父遷至陳州,在陳州發解,并不在本貫。是了,好謙其妻乃蘇州吳縣主薄章咨臣之女。”
章友直道:“章越的二哥如今也改在章咨臣籍下,且改名為惇,字子厚,如今自蘇州發解,已中了進士。”
章望之驚道:“什么?竟有此事?”
章友直道:“正是。此事乃子平告之我的,他言在省試與章二郎相遇,二人還聊了數句,且他入京之后在郇公家宅下榻。”
章望之不由笑道:“竟有此事?如今你豈非十分惋惜。”
“當初你勸他晚數年,不妨等二十五歲后再去考進士。本是一番好意,想磨一磨他的性子,哪知他卻不聽言汝言,如今一朝及第,要東華唱名了。”
章友直道:“此子性子桀驁,偏偏又才極高,連子平自承不如于他。若此子不為官尚好,一旦為官怕不是給族里惹出什么禍事來,到時難以收拾。可惜你們都不信我言。”
章望之笑道:“如今說什么也晚了。是了,聽聞他弟弟方取了縣學。”
章友直聞此臉上一改沉重,笑著道:“然也,方才剛走,此子倒是有心了。其實入縣學我也未幫什么,不過具結作保罷了,但此子卻盡推于我,感激再三。”
章望之點點頭道:“此子聞一知十,讀書過目成誦,且悟性極高,做事又股鉆勁。你的篆書之法,族中哪個子弟也學不來,偏偏他卻能通之,難得,難得”
章友直笑道:“莫夸壞了小輩,不過若非因其兄之故,章越早入了族學。而今又不假我之力,以第一人考入了縣學。旁人都說寒門能出貴子,恐怕說得就是如此。”
章望之冷笑道:“族中有些人,真是鼠目寸光,將寒家子弟屢拒于族學門外,先是其兄,如今又是其弟……伯益兄,我道的人不是你。”
章友直搖了搖頭,不由又想起,章二郎拂袖而去的一幕。
忽然之間,章友直突道:“是了,如今子平與子……是了,子厚同榜,豈非族中要出兩個進士了?”
章望之聞言笑道:“確實本族迄今已許久未有子弟同榜,這是一件好事。”
章友直伸手一止道:“好事?你忘了,咸平三年的事了?”
章望之道:“怎么不記得……”
咸平三年科考,章氏一族章得一,章頔,章頻三人同榜考中進士,其中章頔,章頻為親兄弟。
結果此事驚動了宋真宗,他直接下了一道圣旨‘兄弟毋并舉’。
此事驚動了章家。
宋朝天子不是沒干過這樣的事,宰相兒子考了進士,天子親自出面將對方勸退,意思是你要將名額讓給寒家子弟。
一族三人同中進士,有些扎眼。
宋真宗下詔之后,章頻就棄了功名,將機會推給其弟。其實與其說是推給其弟,而是順從宋真宗的意思,將會試名額讓給其他人,而且一科三進士太扎眼了些。
章頻足足等了六年之后,于景德二年時會試及第,雖不是甲科,但宋真宗授予章頻京朝官,釋褐之后即是秘書省校書郎起步。
秘書省校書郎雖只是從九品,但卻是京官。
蘇轍說過京朝官與選人區別,凡人為官,稍可以紓意快志者,至京朝官始有其仿佛耳。自此以下者,皆勞筋苦骨,摧折精神,為人所役使,去仆隸無幾也。
選人最高只能當至從八品,再上則不可能,只能改京官。
而選人要改京官,必須薦舉改官,即要有五名朝廷大員的聯名薦舉,然后等候排隊。但機會很渺茫,或者重試制科,獲改官的機會,除此以外機會渺茫,殘酷地說就是‘永淪選海’。
聽了章友直這么說,章望之認真道:“如今不會如此吧,官家待下一貫寬仁,此科南豐曾家一門都出了四位進士,也沒聽說要放棄功名。而本族不過子平,子厚二人,豈會遭人之忌?”
章友直點點頭失笑道:“不錯,是吾過慮了。”
尋章友直又道:“但是我聽子平言,這章二郎改籍于蘇州發解之事,已令不少在京,蘇州士子有所議論,令我一門名聲受損啊!”
嘉祐二年。
對于浦城縣而言,注定是要載入縣志縣史。
這一科科考狀元正是出自建州浦城縣。
當章衡狀元及第的消息,傳至浦城縣時,合縣上下皆是歡騰。
而按歷史上而言,嘉祐二年的科榜牛人輩出,可謂千古第一榜,這要多虧知貢舉歐陽修一改以往進士科考試堆砌詞句的弊習,不拘一格用人才。
蘇軾這一科賦試卷子被罷落,歐陽修親自收出,并將其策論《刑賞忠厚之至論》拔為策試第二。據說本為第一,歐陽修卻誤以為是另一得意弟子曾鞏所作,故降第二。后蘇軾又在經試《春秋》得第一。
殿試時蘇軾為第四甲出身。
但無論如何蘇軾及其弟蘇轍都屈居章衡之下。
狀元可冠名一榜,故這一榜稱為章衡榜。
章衡得第一,也很有運氣。
章衡殿試破題云:“運啟元圣,天臨兆民。”最后宋仁宗詳定幕次見此言:“此祖宗之事,朕何足以當之。”
據說宋仁宗還問左右:“此郇卿子弟乎?”
得到確認后,宋仁宗道:“郇卿乃孤臣,子弟亦如此。”
于是擢章衡為第一。
章衡不僅狀元及第,也成了浦城唯一一名進士。
至于另一名本可及第的章惇接到了圣旨時言,豈居于族侄之下,于是拒不接旨授官,最后沒有名列進士。
故而這一科進士榜本是三百八十九人,最后只有三百八十八人,而諸科仍為三百八十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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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望之與王安石本各是兩方陣營里的大將,卻在這場罵戰中相識,成為了朋友。
二人也常書信往來。
同時章望之乃建州有名的治孟的大家,這點與王安石相同。章友直曾與盱江先生李覯曾有一場文壇罵戰。
李覯乃當世名儒,講學于東南,學生有數千之多,如曾鞏等都出自他的門下。他的學說里充滿了事功變革之言。范仲淹的慶歷新政,他在臺下為范仲淹搖旗吶喊,提供了理論支持。
但是章得象并不認同范仲淹的變法,章友直對范仲淹變法也持有否定的看法。
信里有幾句話‘章子吾不識,美在眾人口。如何材藝多,四十無所守。’
‘努力念前哲,吾言非子詬’。
話很客氣,但內容等于指著鼻子罵了。于是兩邊各有弟子朋友簇擁,即開罵了。
不一會來一個頭發花白,神情嚴峻的老者。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族學書樓職事。
“你不在南峰院如何來此?”
此舉惹惱了李覯,他寫了一封信寄給章友直,名為《寄章友直》。
不稱字,不稱號,直呼姓名已等于罵人。
辭官之后,章望之也是游山玩水。
其兄章拱之為晉江縣令時,得罪了名臣知泉州的蔡襄,章望之為兄奔走得罪了蔡襄,如今對仕途心灰意冷再也不出仕為官。
章越三度向章友直行禮后,離開了章宅。
而章友直看著章越的背影,臉上卻露出了欣慰的笑意,老師擇學生,學生亦擇老師,徒有師生名分,沒有師生之情的多了去了。
職事道:“他言三字詩有啟蒙之用,他以知州的身份已刊印了百份,如今常州之蒙學盡讀此詩,聽聞學童甚喜之。”
這位職事正是章望之,其字表民,曾請歐陽修為他取字。歐陽修循著“望之”之義,替他取字“表民”,“為民表率”之意,并作文《章望之字序》予以闡釋:“名山大川,一方之望也;山川之岳瀆,天下之望也。
章望之未取字時即仕官,因叔父章得象也在朝為官,避位辭官。
職事捧書嘆道:“介甫與我來信了。”
“介甫說些什么?”章友直問道。
“學生再謝先生!”
章宅之中,章友直扶起章越撫其肩笑道:“誒,師生之間,何必稱謝。既入了縣學,即用心于貢舉,你的經學不錯,三十前明經不在話下,不過篆書不可落下,朔望之日你來此,我親授你篆書之法!”
章越笑了重新向章友直一揖,人生就是如此,能碰上一位好老師是多么難得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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