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

第五十二章 牧笛

郭學究又進城去找縣學學正了,這是他唯一能依仗的關系,據說學正也是好酒,在這點上二人倒是可以說上不少話。

于是村塾就交給了郭林和章越。

烏溪的村塾里仍是一片亂糟糟的。

有的童子想玩,不用心于功課,有想學的卻被人帶偏。

郭林性子軟,教下面學生百家姓時,常被村童們打斷。

章越見了看不過去就對郭林道:“這些村童里有想學的,也有不想學的,若是放任不想學的影響想學的,那么誰也讀不了書。”

“那要如何?”

章越道:“沒辦法,這時候唯有調整一二,將想學的幾個童子全部安排坐到前排來,至于不想學的全部都坐到后排去。”

郭林聽了道:“這不好,這不是厚此薄彼了嗎?”

章越道:“那有什么辦法?繼續任著他們鬧下去,平日他們連先生都不放在眼底,又何況于你。對那些真不想學的管了有用?”

郭林點點頭道:“就依師弟的。”

如此數日,村塾的秩序果真好了許多。

郭林對章越心底暗暗佩服。幾日后又見章越向獵戶借了一把老獵弓,對著后院里一處草垛練箭。

郭林對章越想一出是一出,早已是見怪不怪。

這日天仍有幾分寒峭,章越卻只穿了一身短衫在后院練箭。

郭林見了忙道:“師弟,你是作什么?天仍寒著,小心凍得,萬一病了如何赴考?”

章越道:“射乃君子六藝之一,我琢磨著縣學錄試不一定只考筆錄,萬一考個射藝時用得著。”

“再說誰說只有考武舉才學射,本朝狀元郎陳康肅公就擅射,歐陽公還為他寫了一篇文章賣油翁。”

說到這里,章越又作了一個騎馬射箭虛拉弓弦的動作,得意洋洋地道:“無他,惟手熟爾。”

師兄弟二人同是大笑。

說到這里,章越忽正色言道:“本朝自崇文抑武以來,讀書人尚武之風漸漸退去。這一點不似漢唐,漢唐之時名臣良將大多都是文武兼備的。眼下春暖花開了,正好一練。”

說完這句話,章越繼續射箭。

郭林心道,自己差點忘了,師弟祖上可是節度出身,習武射箭也是家傳。他可記得在南峰院里章衡那一手連珠箭。

郭林見這一幕,心底對章越更加佩服。

“師弟,習武是好事,但如此肚子空了,晚上哪有氣力讀書。”

章越聞言心道,自己差些忘了這一茬。

要打熬氣力,不吃飽飯怎么行,甚至還要吃肉,可自己整日清湯寡水的,果真是窮文富武,文武兼備不是那么容易的。

傍晚時,里正親自給郭林送來保書。

縣學錄試一定要本地子弟才行,而且不能有品行不端之舉,從孝、悌、睦、婣、任、恤、忠、和八行考驗,否則將來考上了舉人進士,底子被人揭出來,朝廷會問下面的罪。

里正要給郭林擔保,沒有作奸犯科之事,而章越也則要回家問曹保正去取保書。

“多謝里正。”郭林取到保書笑言。

里正笑著對章越,郭林道:“你們都是好孩子,但盼雙喜臨門,一并入了縣學,如此說出去,你家先生也是臉上有光啊!”

盡管里正說得是客氣話,章越郭林都知道,別說兩人,就算一人要被縣學錄用又是何其之難。

不過此刻二人都不約而同地忘了這茬子事:“多謝里正!”

里正笑道:“你們赴考時與我說一聲,我雇輛車送你們去縣城。”

“這如何使得?”

里正堅持道:“你們二人出息了,咱們村百十戶人家也跟著你們一并沾光,雇輛車又算得什么?如此說定了。”

里正走后,郭林滿是感嘆地對章越道:“師弟,但盼咱們還能再敘同窗情誼。”

章越點頭道:“那簡單,咱們都考不上就行了……師兄,我說笑得,別動氣。快把盆子放下,有話好好說!”

郭林放下床頭的盆子,板起臉道:“此去縣學招錄,咱們能取一個是一個。我會全力以赴,而師弟你到時落榜了,別在我和先生面前哭!你可知否?”

“師兄認真了,真經不了玩笑。”

郭林道:“玩笑?你知道縣里有多少人寒窗苦讀幾十年,至今一事無成,他們被人笑作窮措大,連三尺孩童都看不起他們。”

“我從讀書第一日起,即知要功成名就有多難。爹爹曾與我說不能忍十年寒窗之功,就不配稱一句讀書人。我明知如此仍戰戰兢兢,不敢有一日懈怠,即便今年不中,明年我還是再考的,師弟你呢?你想好將來如何?”

“前幾日你與我言,溪尚能西,人生何不復少年,我聽了感動不已,但今日你卻又當讀書為何事?你這話與外頭打鬧不肯向學的村童又有何異?你若當讀書為兒戲,那書亦將兒戲于你!”

郭林洋洋灑灑一番長篇大論,章越不由腹誹道,師兄你這么能說去和苗三娘說啊,在這里找我講什么道理。

面上章越仍道:“師兄所言極是。”

郭林繼續言道:“近來你都十道能通九道,但在縣試之中十道通九即是罷落了。”

“縣試之中百道你最多只能錯一二道,聽聞州學更難,必須全通方可,不許錯了一處。”

章越問道:“師兄,那你可百道只錯一二道么?”

郭林道:“若不去傭書,或有二三把握,但荒廢了兩三月再讀時,已忘了許多。如今我也不知還剩幾成,師弟,你的書經不熟,這些日子錯處多在此,你若要取中,必須再將書經讀透,背得一字不錯方可……師弟你有無認真在聽!”

“又是老調重彈!”

章越習以為常地聽著郭林絮絮叨叨,覺得師兄實在婆媽。自己坐在床塌揭開床帳望向窗外,但見明月正躍過松間,輕風不急不躁吹著,松林隨之上下響動,回聲悠長。

此時此景是多么悠閑啊!

師兄所言的迫切還在很遠很遠的將來,什么前途未卜都不必焦慮,日子就這么波瀾不驚地過著,他相信將來的日子必會好起來!

章越雙手枕著腦后,從草席取了一根斷草叼在嘴里,看著帳外的星光,緩緩閉上眼睛。

到了三月初,下了數日的大雨,青溪暴漲。

初時雨尚不大,橋淹在水里,溪水自古陂上漫過,但孩童們已是不敢往淺灘里抓溪魚。

之后引發山洪,平日的山澗漲成了江河,水自山直瀉而沖刷下的,沖垮了數道古陂壩,卷刮著灘石殘木積溪而至,下游的漁舟船舸被沖毀了不少。

正是大地回春之時,但三月的肅殺又堪比嚴冬。

章越,郭林本是要動身前往縣城赴考,因為暴雨延期數日。

等到天放晴時,二人這才踏上考程。

不少村里人來給他們送行,這讓章越對這個小山村更有幾分歸屬感。

一旁師娘對二人嘮叨道:“車里的干糧夠你們吃三日了,別去城里吃不干凈,容易吃壞了肚子。這么大了,郭林你還第一次出遠門。”

“孩兒知道了娘,還請娘放心,孩兒自會保重。”郭林默淚。

章越道:“師娘放心,到了城里我就如回自己家一般,我會照顧師兄,保證他不受半點委屈。”

師娘道:“有你在我放心。你倒比郭林更似師兄。”

里正一面給二人套著車,一面道:“這條驢子是從韓韜家借來的,他雖說不來送你們了,但問他借驢子時卻不磨嘰。他雖沒來心卻到了,你看這驢喂得多飽。”

聽著里正的話,章越才想起這韓韜就是沒考取縣學的大大師兄。

郭林悶悶道:“要是韓師兄能來送我們就好了,我許久沒聽他吹笛子了。”

里正對駕車的人道:“我與你交代這一路上不必太催著這頭驢。這驢還沒上歲口,有勁是有勁,可你硬使喚他是不走,必須由著他的性子,路走歪了輕輕拍一下,他就知道了,這東西機靈得很。”

郭林聽了終于恍然道:“難怪親切,這驢脾氣和師弟倒蠻像的!”

章越瞠目結舌,師兄隨他日久也學會毒舌了。

但章越轉而一看見郭林卻絲毫沒有吐糟的意思,仿佛真是如此覺得,更覺火大。

“娘,里正,我們走了!”郭林,章越一并招手。

坐上搖來晃去的驢車,章越郭林目送朝他們招手的師娘,里正和村民越來越遠。郭林實在忍不住轉身抹淚。

章越道:“有這般嗎?只是去縣城一趟而已,又不是出遠門。”

“師弟還說我,你第一日來烏溪也哭了。”

“那倒是,”章越點點頭,“但師兄你也別拿我衣裳擦鼻涕啊。”

“抱歉,一時忘了。”

車轱轆碾在碎石道上,驢車搖啊搖,離開了烏溪,章越回望青山碧溪,想起自己在此大半年讀書光陰,這一刻恍如隔世,陡然之間清越的笛聲在車后響起。

章越看向郭林,郭林向他點點頭:“韓師兄來送我們了。”

“韓師兄學過笛子?”

“他放過牛。”

“難怪如此。”章越點了點頭,雖說意境差了許多了,但這個氣氛是對的。

章越身子從車后探出篷子,大聲對笛聲處大喊:“韓師兄再見!”

“里正,師娘,再見!”

“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