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1299 無功不歸

一直過了一個多時辰,李炳才又行出,換了一件寬簡的時服氅衣,袒開的衣襟內可看到胸膛都被包扎起來,可見有傷在身,之前處理了一番。

“有勞久候,薛將軍請坐。”

他步入廳中,擺擺手對起身相迎的薛濤說道。

薛濤這會兒還沒有完全消化掉剛才打聽來的事情,心情仍然激蕩有加,待見李炳如此,臉色不禁一變:“將軍傷情如何……”

“小事罷了,也不足影響行動。”

李炳混不在意笑笑,而后便步入席中坐定。

薛濤見他行動確還如常,并沒有勉強的意思,心里才松了一口氣,只是再望向李炳時,情緒則就有幾分難言的復雜,欽佩、羨慕又或者不能認同李炳這種行為,還夾雜著一絲淡淡的恐懼。

他甚至不敢去想象,若是當年自己沒有選擇歸順行臺,而是決意頑抗,會不會有李炳這樣的孤膽勇猛虎將直接沖入他的中軍,將他斬殺于萬眾之中?

拋開心頭諸多雜緒,薛濤眼望著李炳,欲言又止,又過片刻才開口說道:“將軍督戍一方,身系重命要任,還是、還是……大概是我年長志頹了。”

他是想要勸一勸李炳,不過講到一半,還是覺得有些交淺言深,更何況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性情和做事風格,李炳也沒有莽撞誤事,反而再添壯舉。自己發此厭聲,也實在有些不合時宜。

李炳聞言后則哈哈一笑,繼而便又肅容說道:“我區區一介傖武,蒙受大將軍重恩提拔,既沒有高潔的風骨德行,也沒有淵深的謀略才器,能作報效的,不過這一身勇力、不畏死的孤膽而已。若連這些都吝于報效,還有什么面目再立帳下。”

講到這里,他又望向了薛濤,稍作沉吟后才又說道:“薛將軍你雖然早獲重職,但在歷陣一途,應該還是沒有所略吧?”

薛濤聽到這話,心中便生出幾分羞赧,若往常被人如此直接發問,多半還要存幾分惱羞成怒,可是眼前的李炳卻是剛剛過江收斬平陽賊首、亂軍之中殺出,雖然眼下已經沐浴收拾的纖塵不染,但仍有一股殺意盤繞于其身盼,令人不敢放肆。

李炳這么說,倒沒有取笑薛濤的意思,他很快便又說道:“咱們王師累戰頻勝,所依仗的可不僅僅只是將士英武用命。只有親歷戰陣之上,才能體會到咱們這些武夫能夠追從大將軍麾下用命斬功是怎樣的快意、幸運!大將軍天人之質,萬事萬物井然于懷,凡有選任投用,則必人盡于力,才盡于事,少有失算。”

薛濤聽到這里,倒是忍不住點頭,他對這一點倒是有著相當深刻的感受,單單眼下整編河東府兵事宜,雖然表面上還是由薛濤主導。但當他真正動手的時候,才感覺到許多原本預想中的困難都迎刃而解,眾多早前看似無甚意義的舉動在此刻都發揮出配合輔助的效果。

“大將軍才智風采、謀略英斷,俱都冠絕此世,世流無有能及。咱們這些武人追從于后,凡有驅用,用命即可。即便是瞻前顧后、費盡心思,難道還能超出大將軍所設藩籬?顧慮諸多,反倒失了勇武銳性,也是將自己的功業前程,置于莫測之內。”

李炳這一番話,倒可以說是以身為教、加以指點。他此前對薛濤這個人談不上討厭,但也沒有什么太過親近的想法,之所以說出這番話,還是因為回來之后,也聽部將回報薛濤這幾日在汾陰周遭充實防線、拾遺補漏,也是一個盡責的人,并不因已經卸去了職事便不再承擔責任。

“李將軍情懷壯闊,倒是讓我汗顏。我也深是懊惱不能早早便追從于大將軍,早年鄉跡殘破,賊蹤頻擾,乍亂乍慌,脾性也被世道馴得惶恐謹慎,積習難改,稍欠英勇啊!”

薛濤聞言后便長嘆一聲,也不忌諱承認自己性格中優柔寡斷、謹小慎微的缺陷。往年這種性格,能夠讓他規避一些不必要的風險,保護家業存留至此,邁過亂世。

可是加入行臺之后,這種性格便讓他顯得與行臺各種節奏格格不入,特別是作為一個武將,少了李炳等這些少壯戰將的果決與勇猛。

薛濤肯于承認自己的不足,倒讓李炳對他更添幾分好感,他于是便又笑道:“將軍慎重周全,又不乏堅韌節義,適逢英主選用,義曲廣擁,又何患功業不立啊。如今王師之內,英勇標立,如沈獅之流,尚且不敢矜持自恃于血親之厚,爭奪事功。似我等傖微幸舉,又哪里敢頓足轉踵,逡巡不前?”

話講到這里,兩個人之間氣氛倒是融洽起來,薛濤又發問道:“李將軍北行一遭,更收斬平陽賊首翟龜,之后平陽攻略如何,不知可有定計?”

“平陽局面,還是要遠劣于早前所想啊……”

聽到這個問題,李炳神情又變得嚴肅起來,眉頭微微鎖起。

斬殺了賊首翟龜,他也并沒有因此而久作沾沾自喜,實在那個賊首在他看來不過一個流寇首領的胡酋而已。往年弘武軍初成之際,他甚至率領部眾深入河北,直接在襄國附近截殺代國什翼犍派往石趙的使者,據說還是代主什翼犍的一個叔叔。

所以干掉區區一個丁零胡酋,在他看來也實在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僅僅只是稍微緩解一下河東北境近來頻生的匪患罷了。

李炳所以神情嚴肅,就在于今次北行,親眼所見平陽境中種種,狀況實在不容樂觀。原本他還以為平陽所在終究是漢趙故都,哪怕漢趙二十多年前便動蕩覆亡,最起碼也應該還會有一些遺澤殘留,如殘破的城池、宮苑之類,稍加收拾便可滿足大軍駐戍的要求。

可他還是小覷了這些胡虜們對地方的破壞程度,屠各漢國本身就乏甚營建之才,平陽在其統治下本來也算不上什么繁榮治土,之后又經歷慘烈的內訌廝殺,被早年的石勒擄掠一番,然后便不再成為世道的矚望所在,就連繼統稱制的劉曜都選擇放棄此境、立足關中。

此前石生后撤前往太原,在平陽所施行的完全就是焦土策略,能帶的帶走,能拆的拆出,留下一個遍地狼藉、比被狗舔過還要干凈的平陽。至于活躍在平陽的這些賊寇,要么是石生也看不上眼,要么他也管束不住,索性直接拋下做廢物利用,也能稍稍阻遏王師北進步伐。

李炳用兵行事有著很明顯的行臺風格,相對于防守,他更熱衷于進攻。既然潼關部眾對鄉境掌控難稱周全,索性放出風聲壓迫賊眾集結,直接輕兵殺入斬殺賊首。

他也并不滿足于僅僅只是將汾水兩岸營造成人蹤絕跡的隔離帶,在此基礎上,他還想要卻敵于外,在平陽設置一兩個據點,既能作為之后大軍開拔的前哨,也能上下呼應,更加猛烈的打擊那些匪寇。

可是平陽的殘破卻讓李炳感覺有些為難,殺掉一個賊首并不能說完全解決了平陽匪患,那些盜匪們本來就是乏甚組織約束的烏合之眾,需要進行一個長期穩定的震懾剿殺。

他將自己親自查探所得與薛濤稍作分享,薛濤在聽完后也是一臉的沉重,嘆息道:“石賊茍延自保之心甚堅,平陽焦土,一旦得知王師動跡向北,則必有窺望侵犯。小股部眾北進于事無補,但若大舉出動的話,又乏于配合……”

像李炳幾百騎北進便斬殺賊首,這樣的事情本來就沒有頻頻成功的可能,而且石生部眾組織性還是有所保證的,斬首行動未必對其有效。

眼下的平陽本不足守,只能作為一個通道和跳板用以進取太原,大軍雷霆直入,直接將石生捂在太原動彈不得,這是效率最高的戰法。如果貿然駐入平陽,之后的節奏又跟不上,這只是拉長戰線,令得后方遭受侵擾的危險大幅度提升。

“可惜弘武軍目下牽扯于陜北上郡,若是在此,區區一個石生,實在不足為患啊!”

李炳也忍不住嘆息一聲,分外懷念他一手創建起來的弘武精軍。潼關王師戰斗力自然也是不弱,但跟弘武軍相比起來還是差了許多。

特別弘武軍最擅長并州山河表里這種復雜地形的野外作戰,且對后勤補給的要求不高,只要給他一軍之數,李炳有信心直接打穿太原,戳在石生眼皮底下創建據點。

“還是需要快速解決塞胡侵擾啊!薛將軍,我也是身畔你部此行能盡快逞威河套,殺絕塞胡,如是山西形勢才有大變的可能啊!”

說到底,還是塞胡南來這個突然發生的變數,令得王師西線的戰略頗有幾分捉襟見肘的局促感。特別弘武軍這一支精銳眼下被牽絆在陜北,與流竄到西河郡的偽漢劉昌明遙相對峙,順便警惕塞胡南來,令得許多原本設想中的靈活戰法都有些調度不靈變。

雖然在李炳心目中,也覺得塞胡小患,并不值得將西線王師三分之二的兵力俱都牽扯住,但長久以來大將軍縝密布局、謀動于未發之際,事后都證明這些安排的前瞻與正確。正如李炳此前所言,他們實在沒有必要懷疑大將軍的決定,只要用命作戰就是了。

平陽賊首伏誅,許多活躍在境域中的盜匪們俱都親眼所見,這也給他們帶來極大的震懾,深感與王師之恐怖,不敢再頻頻向南侵擾。

而李炳在之后也并沒有真的大舉率軍北渡汾水,而是繼續修補、修繕防線,特別將汾水周邊境域生民俱都招撫、驅趕于內,以汾陰為中心清理出一片無人區。

同時從馮翊等地征發的胡卒役力也次第抵達汾陰,沿河修整,疏浚汾水水道,所透露出來的仍然是一副緊張備戰,隨時將要出兵的架勢。

之后不久,太原方面的石生也得知平陽發生的事情,對此自然是驚悸不已,頻頻派遣斥候南向窺望王師的動靜。

但他卻不敢貿然率眾前來拒戰,因為他眼下也實在是焦頭爛額。河北的石虎,直接拒絕了他稱王于山西的請求不只,還持續增兵于太行山東,同樣也是一副將要翻山入攻的架勢。

而他新得的盟友劉昌明,近來也不安于西河之地,一方面是受不住南人弘武軍如狼似虎的窮攻,另一方面大概則是因為石虎那個封王河南的許諾,想要再圖套區、聯結南來的塞胡做個河南王。

一時間,太原這個原本寂寞許久的地方,居然又成了牽動大勢走向的一個節點所在。倒不是說石生的勢力有多么強大,而是因為他目下所處的位置,恰好是中州的晉廷行臺和河北的石虎勢力所不及、下一步又必將觸及的區域。

對于石虎而言,雖然與晉廷王師在黃河沿線的對峙中乏甚創舉,甚至還直接被威逼到鄴城,在南北對峙中可謂是完全落在了下風。

可是只要能夠收取太原,兼撫河套,就還能保證河朔的完整性,同時收取塞上諸胡卒力為用,臨北面南的俯瞰,掌握住戰略的主動性,選擇任意地點向南面發起進攻。

而對于行臺王師來說,關隴已經得手,河東也已經打下了一個堅實的基礎,如果能夠將山河表里的并州也收入囊中,那么就等于是將石虎徹底的圍困在了河北區區一隅之地。

并州之于河北、近乎荊州之于江東,一旦落入王師手中,四面而出、排殺羯胡余孽,便成了必然的定局!

而雙方之所以還在太原周邊各自陳兵、逡巡不進,究竟是各懷忌憚、不愿意將并州選做一場新的會戰戰場,還是各存另外的打算,局外之人實在是不得而知。

大勢所趨,薛濤是無暇關注,擺在當前,他最重要的任務就是盡快完成河東府兵的整編,率領兵眾奔赴陜北戰場,痛殲南來的塞胡。

李炳雖然輕騎突進、往平陽去莽了一波,但之后卻又歸于謹慎,安守于汾水防線。兼有之前斬首行動的震懾,平陽那些殘留的賊寇們一時間也不敢再輕易南犯。

于是薛濤之前分遣防線中的府兵們便又撤回來,一出一入之間,也算是一種磨合,并非沒有意義的勞師無功。

河東防務既然穩定下來,河東府兵們自然也就沒有借口繼續留在郡境中。八月下旬,薛濤終于向雍州刺史府提交入境請求并行軍路線。

完成整編的河東府兵最終維持在五軍一萬五千人數,超過四分之一的兵數并將校官長被裁汰出軍,力度不可謂不大,而大軍氣象一時間也是井然。

大軍起行這一日,河東鄉流們畢集蒲坂前來送行,看到井然標立的英壯兒郎戎裝整齊、次第上船,不乏鄉眾淚眼迷蒙,難舍子弟兵離鄉遠征。但更多的人,臉上則是一種狂熱與自豪。

河東因此獨特地理位置,常年遭受兵災迫害,舊年只能困守鄉土苦苦掙扎,在入治行臺之前,許多人做夢都想象不到鄉土兒郎還有覆甲遠征、播威異鄉的壯闊事跡。

河東太守柳仕,甚至于許多早已經移居河洛的鄉士名流,也都紛紛趕到這里來送行。

薛濤扶劍而立,接過鄉人送上清酒一飲而盡,一抹嘴角殘留的酒漬,而后便面對太守等人抱拳為禮,凝聲道:“離鄉在即,無暇擇言。兒郎此行,唯不負王恩、不辱鄉風、不虛此行,生死度外,無功不歸!”

說罷,他便闊行上船,身后將校跟隨,悉數上船之后,船上旗鼓聲頓時大作,載滿兵眾的戰船便緩緩駛離蒲坂的碼頭,直往西面而去。

八月末,九月初,秋意漸漸濃厚。

塞上早寒,胡虜南下,而行臺王師早已經在陜北、河套之間布設虎狼之眾,河東府兵已經是最后一部奔赴戰場的軍隊,關中府兵密織于北地、安定等數郡之地,弘武軍繼續窮攻西河屠各余寇,而關中精銳、新組建的鎮武軍,則也進入套區,開始著手肅清地邊,打掃戰場。

可以想見,當這些塞虜趁秋南來之后,便會發現相較于塞上刺骨的寒風,這世上還有更加凜冽、給人更深痛苦的事物存在,那就是嚴陣以待的晉軍王師的刀箭!

但是在陜北還未爆發出真正堪稱慘烈或輝煌的大戰,沉寂已久的黃河下游突然先一步爆發大戰:羯國一部軍眾,突然渡河南來,直取河南要塞碻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