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康恂這么發問,那胡人賀苗臉上便顯露出頗有幾分夸張的神情,看了一眼正向此走來同時還左右張望的幾個少年,指著康恂笑罵道“虧你還久在此境廝混,算是市中一個翹楚人物,竟然這般眼拙!”
康恂聽到這話,臉上笑容更顯恭順,連忙又說道“賀翁這么說,可就讓我太羞愧了。我不過區區一介走賈,幸受賀翁關照,才能在市中立足謀混衣食罷了,又算是什么翹楚。世道之內的顯達人物,又有幾人能如賀翁如此和藹親眾,讓人賓服啊!”
話雖然這么說,他也還是認真打量了幾個少年一眼,確定此前沒有見過,只是當中一個領頭的少年望去依稀有些熟悉的感覺,但也實在讓他乏甚聯想。幾個少年嘴里說著摻雜鄉音的洛聲,反倒讓人不能通過口音判斷鄉籍何處。
對于康恂的恭敬態度,賀苗頗感滿意,抬高手拍拍體態遠較他魁梧的康恂肩膀,適逢幾個少年也正走到近前,便指著當中那一個少年對康恂說道“你久在河東此境謀生,若連薛督護門下少壯都不識,那就實在太失禮了。也幸在我今日得暇陪送入市,若你懵懂間觸怒了薛家郎君,以后也不要在此買賣了。”
聽到賀苗這么說,康恂臉色頓時肅然一變,又打量當中那個少年幾眼,這才猛地覺悟過來,怪不得看到這少年眼熟,眉目間的確是酷肖其父薛濤。
薛家本就是河東大豪,而薛濤眼下又被行臺大將軍任命為監管河東軍府事宜的鎮守督護,康恂作為馬市中頗具實力的馬商,對薛濤自然也就比較熟悉。只是薛濤這個人克己謹慎,特別與他們這些商賈接觸也都只限于公務,他反倒不認識薛濤的兒子。
薛濤的兒子名為薛強,十七八歲的樣子,除了相貌上頗肖其父之外,望去整個人也都顯得英氣勃勃,確是難得的少壯。
他也并不因出身并自家的勢位而有一般少年郎的狂傲,聽到賀苗這么說,連忙疾行兩步上前再拱手道“實在是有勞賀翁相送。”
薛強也知,他父親薛濤目下雖然是河東一地的鎮將,可謂位高權重。但眼前的這個胡人賀苗也不是泛泛之流,乃是行臺大將軍府下舊人,且被委以監管河東一郡馬政的重任,哪怕他父親當面都不敢失禮,薛強自然也不敢怠慢。
“什么勞不勞,我與你父同任一郡,自是出入相望的同僚,關懷小輩后進也是應有的意思。”
賀苗笑著擺擺手,倒是一副不拘小節的豁達樣子,繼而又指著康恂對薛強說道“這個胡兒康恂,乃是市中排得上名號的馬主,廄中良馬不乏,不是尋常敷衍蒙騙的奸商。馬市中機巧太多,你們這些少年郎面生又稚嫩,若是隨意走選,肯定要被人坑害。”
薛強又連忙拱手道謝,而另一側的康恂便也適時行上,用頗有幾分夸張的語調說道“不意郎君竟是薛使君愛子,實在失禮!薛使君威戍河東,我等販夫走傖也都深仰厚庇。郎君竟然走入此中,更兼賀翁親自相送,在下也非貪貨忘義之流,即刻便引郎君入廄,若有喜愛畜力,盡管牽走。”
康恂口中說著,心中卻是煩惱哀嘆。他與賀苗搭配,賀苗幫他引見一些時流人家膏梁子弟,高價賣出馬匹后,兩人均分利得,做了也不是一次,彼此配合倒也嫻熟。
而且賀苗不獨可以為他招徠顧客,若是對方事后察覺有什么不妥,因之而延伸出什么麻煩,由于忌憚賀苗,也都不敢聲張。否則此一類的事情,康恂也不敢做的太多,他就算是過境的強龍,也不好得罪那些地頭蛇的土豪太甚。
講到地方上的土豪,薛家便是河東境域之內最大的土豪!
河東別的人家,能在河畔得有一角之地,便能趁于商事大收利貨。薛家籍在汾陰,從汾陰到蒲坂這中間百數里的區域,往年便都受于薛家庇護,歸治之后,行臺便也干脆直接將之盡數劃歸薛家。
由這一點,便可以想見薛家鄉勢之強盛。河東一眾鄉流,可以說是唯其家馬首是瞻。更不要說如今的薛濤督護河東諸軍府事宜,乃是沈大將軍引為璧石重用的大將。
康恂一邊致禮,一邊以隱晦的眼神望向賀苗,心中暗道老兄你不是開玩笑?這哪里是肥羊,簡直就是熊羆猛獸啊!他就算膽量再大,若真得罪了薛家,日后整個河東只怕都成了他不能涉足的禁區。
賀苗卻回給他一個淡定眼神,那是一切照舊的意思。康恂聞言后心中更是忍不住腹誹連連,更覺得左右為難。
薛家誠然強得很,但這個賀苗也不是什么尋常之流啊,且不說目下直接監管河東馬政的職事,本身受封的名爵甚至比薛濤還要高一等,而且在王師中多有關系。甚至就連沈大將軍駕臨河東,賀苗都能湊上去應答幾句。
康恂行商走賈多年,也是心思靈活之人,轉念便想到更多。賀苗這個人雖然平時有些貪財,但也絕非不明利害,精明得很,不該沾手的絕對不沾。他不會不明白薛家家勢的興旺,卻還親自將薛強送到馬市里來,除了想要痛宰一刀之外,只怕當中還有別的意味。
且不說康恂尚在那里皺眉不展,薛強已經笑著說道“我不過只是家門一個白身犬類,此前又多在河洛駐留,康君不認識我自是正常,不算失禮。今次歸鄉恰有良友相伴,得悉馬市興盛,便來游望一番,若能訪得良駒代步自然最好。康君也只需要公允買賣,再說其余,反倒是逐客了。”
薛強如此和氣的態度,倒讓康恂有些意外,不免多看了幾眼,更覺這個少年郎無論儀態還是性格,都顯出不錯的教養。可見外間流言蜀薛豪武粗鄙,倒是有些失真。
但看到仍然瞇眼負手站在一旁的賀苗,康恂心情不免又沉重起來。他低頭作思索狀,沉吟好一會兒才作出決定,無論賀苗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既然來到自己這里,他自然沒有讓對方失望的道理。
且不說過往雙方狼狽為奸的愉快,單單一點,薛家強則強矣,但也只限于河東一地,而且還是深仰行臺扶植。而賀苗則不同了,本身便是大將軍府下舊人,誰也不好說王師中多少戍將與他交情匪淺,影響何止一地。
他若因懼怕薛家而令賀苗厭惡,河東馬市這里自然是難以立足,只怕轉往旁處也難免要受敲打啊。
一念及此,他臉上復又流露出殷勤的笑容,又對薛強笑語道“郎君出身名門,自是見多識廣,我有幸能夠為郎君引薦良驥,若不盡力讓郎君滿意而歸,不獨怠慢了郎君,也辜負賀翁期許,還是毀了自己的評譽啊!”
說話間,他便將幾人引入自家馬場的范圍。說起來,他所租用的這一片馬場,也是屬于薛家的產業,不過眼下磨刀霍霍,自然不會言及這些話題。
賀苗對此地熟門熟路,肯屈尊將薛強送來已經是看在將要入手的財貨,自不會跟隨前往馬廄那臭氣熏天的地方,便被康恂指使家仆將他引到河畔涼閣安坐。
康恂這個馬場規模極大,占據了整整一大片河灣處的草地,此刻草地上正有人來人往,或是選購馬匹,或是馬場中的仆役在放馬活絡筋骨。
“此處馬場果然不凡,較之河南幾處都遠有勝出啊!”
看到馬場中熱鬧氣氛并隨處可見的高頭大馬,跟隨薛強同行的一個少年便嘆息說道。
行走間,康恂也打聽出這些少年各自身份不凡,想來也是,薛家如今乃是河東巨旺人家,能與薛強這個家門嫡子親近往來的自然也不是什么俗流。
“我家馬畜主要還是河西馬種,較之塞馬要神駿得多,當然日常飼養也就繁瑣一些……”
康恂不乏自豪的介紹著自家馬場,順便點評一下時下一些主流馬種優劣,塞馬耐力足、能負重、擅遠行,但爆發力卻不夠,且相對矮小一些,至于河西馬則高大威武,奔騰有力,神駿得很,但卻不擅長翻躍崎嶇道路。
康恂主要經營的便是河西馬,能夠從遙遠的西陲轉運到河東來,足見其實力與經驗,他也是頗有自豪的。
當然這些只是粗略的劃分,大凡經營馬事的馬商,飼馬、相馬之外,對于馬種的擇優雜交,兼取各種優點,如果不懂這些,便算不得登堂入室,只能賺點辛苦錢罷了。
這些基礎的馬事知識,康恂自然張口就來,但旁邊卻有幾個少年流露出不耐煩的神色,張口說道“場主還是帶我們去看一看馬廄罷。”
外邊散養的這些馬匹,望上去雖然也都不乏高大,但卻算不上是什么好馬。真正的良駒,不會與普通的馬雜養,這幾個少年看來也是經常走訪一些馬場,眼界倒是極高。
聽到少年們不耐煩的口氣,康恂倒也并不羞惱,只是臉上突然浮現出一些稍有幾分神秘的色彩,湊近過來低聲道“幾位郎君看來也是深識相馬之道,倒不知你們可曾聽過河西龍駒之名?”
“河西龍駒?場主廄中竟有如此良種?”
聽到康恂這么說,一眾少年們俱都臉色一變,包括薛強在內也難以置信的望著康恂。
眼見幾個少年的如此反應,康恂也不由得感慨果然一個個都不是尋常人,賀苗今次真是給自己帶來一個不小的麻煩。
所謂河西龍駒,乃是一種河西良馬的雅稱,神駿異常,兼具諸多馬種的優點,可以說是河西馬中屈指可數的良種,哪怕在河西,數量也絕對稀少,僅有少量從盤踞在西海郡中的鮮卑吐谷渾部落流出,而且其配種培養的方法也被吐谷渾嚴格保密,不使外泄。
這種神駒之名得傳中州,還是在王師上隴之后,隴右都督庾曼之在清掃隴上各境胡虜,偶然間得獲蹤跡,如獲至寶,使人一路悉心照料送入河洛行臺。之后雖然也是廣索,但吐谷渾本身便游牧不定,也不是勢力范圍太強的部落,卻是所得甚微。
康恂也是因為經營河西馬路,才道聽途說得知此事,但是真正的河西龍駒,他卻一直不曾得見。整個中州大概也只有洛陽行臺才有著百十匹的數量,其訊息也并沒有廣泛傳播開來,康恂這么一提,少年們俱都反應激烈,可見也是消息靈通。
“幾位郎君太看得起我了。”
康恂聞言后便擺手否認,且不說他根本沒有這種神駒,哪怕是有,也要想方設法進獻給行臺大將軍,才能得利最多,讓這些膏梁子弟看上一眼都會覺得是莫大損失。
少年們聽到這話,俱都失落無比,轉而又各自談論起有關河西龍駒神異種種的傳言,所知竟然比康恂還要詳細。可以想見,他們該是有親長在行臺擔任要職,才會接觸到此一類小范圍流傳的事情。
“我雖然無幸得獲神駒,但也常年出入隴邊、河西,偶得幾匹珍畜,疑似龍駒遺種……”
聽到康恂這么說,少年們眼眸復又變得晶亮,連連催促他相引一觀。
康恂便也不再推辭,喚來家仆耳語幾句,然后便帶領著少年們直往馬場深處而去。隨著漸入其內,馬場的防衛也變得嚴密起來,多有豪奴持杖游走其間,神色警惕的望向往來人眾。
甚至在幾個防事完好的馬廄外,居然還有帶甲武賁持械在外站立,一望可知必是王師精勇士卒。眼見康恂居然有能力讓王師出面護衛,少年們望向他的眼神便又凝重幾分。
康恂見狀便也矜持笑笑,其實那些王師戰卒跟他沒有什么關系,是各部軍主放在馬場看守他們所預定的戰馬,待到完全采購完畢一起帶走,但康恂也不作解釋,樂得保持神秘。
還未靠近最深處的馬廄,已經有嘹亮透徹的馬嘶聲傳來,聽到這個聲音,少年們臉上振奮之色更加明顯。
聞聲相馬,隨著行臺統下武風熾熱,各地也流傳諸多所謂《伯樂相馬經》之類的古籍著述的印本,少年們大概也是熟讀馬經,對自己不乏信心,所以連家人都不多帶,便敢直接來泥沙俱下的馬場選馬。
康恂常年經營馬場,說起來并不怕顧客懂得相馬,事實上越是此一類自以為眼光卓越者,才更舍得巨款購馬。而不懂的人本身便對馬匹乏甚興趣,即便來此,也不過草草選擇幾匹駑馬用其畜力,反而不會得有巨利。
待到內中一個馬廄,康恂舉手示意家仆打開柵欄,然后對少年們笑道“幾位郎君都是知馬者,我就不作厭聲講述,也免于自作吹捧,反而誘導各位判斷擇選。”
聽到康恂這么說,少年們對他評價不免又高幾分。往常他們走訪別的馬場,場主恨不能口沫連天直將韁繩塞入他們手中,相較而言,這位康姓場主姿態就淡然得多了。
幾個少年魚貫而入,視線很快就被廄中幾匹大馬所吸引。涼州大馬骨架高大、爆發力強,這是一個非常顯著的特點,廄中幾匹馬便深得精髓。
“毛色欠佳啊……”
一個少年搭眼便皺眉說道,很快旁邊便有人笑語道“得其精而望其粗,在其內而望其外。著眼皮毛,何言知馬!”
康恂站在馬廄外,聽到里面傳來的討論聲,忙不迭將頭轉到一側,差點忍不住噴口笑出。相馬一道,博大精深,特別細節諸多,最是考校人的經驗與眼力。康恂經營馬事這么久,都偶有走眼的時候,幾個少年單憑著幾句馬經便想泥沙中淘到美玉,無異于天方夜譚。
幾個少年卻不知康恂心理如何,在馬廄中繞著那些馬匹打轉,有的摸其頭耳、有的望其口齒、有的撫其筋肉、有的數其肋骨,不時嘖嘖稱奇,偶爾低聲討論幾句。那種專注兼精深姿態,就連康恂都自嘆不如。
少年們足足觀察了大半個時辰,各自選定一兩匹之后,牽出馬廄然后在外試跑一番,便各自擇定一匹。其中一個少年故作老成,行至康恂面前皺眉道“這幾匹馬倒也可稱良種,但場主所言龍駒遺種,似乎有些言過其實了……”
康恂這會兒心內已是樂不可支,聞言后則連忙說道“是啊,我也只覺得這幾匹馬質勝于尋常,因是有此懷疑,姑且一說,實在不敢篤定。”
薛強則行上前來說道“叨擾康君良久,這幾匹馬我們便選定了……”
不待薛強說完,康恂便連忙讓人送來各種上好的騎具,同時連日常照料這幾匹馬的馬奴都表示一并贈送,畢竟馬性差異微妙,真正良駒還是要照顧順手的人一直照顧才妥協。
他更是表態說道“先前所說,絕非戲言。郎君遠游歸鄉,更兼摯友同游,這幾匹馬便算我賀郎君歸于故里……”
薛強手中持著一根精致馬鞭,擺手道“康君莫非又要逐客了?我若生受如此珍貨,只怕近鄉也難歸家啊。”
話講到這一步,姿態表足,康恂便又請幾人同往去尋賀苗。該要敲詐這些人多少,還是要賀苗來拿主意。
最終交易完成,自有馬場奴仆跟隨薛強等人去取財款。康恂望望眼睛瞇成一條縫的賀苗,一臉欲言又止的模樣,特別想到幾匹壓廄的劣馬,竟然在賀苗的暗示下要到三百多萬錢的高價,這錢燙得康恂都不敢收。
賀苗倒無康恂那種忐忑,眼望著薛強等人離開,口中嘖嘖“薛氏真是豪富巨室啊,區區小兒幾百萬千花費都面不改色!”
說話間,他又望向康恂,笑語道“這一次便不再如常了,想來給你太多你也不敢留,二十萬錢吧,也算用一用你的馬場。”
康恂聽到這話心中更是一苦,心道我恨不能給你二十萬錢,只求你以后不要再給我招惹這一類的麻煩!
不過看到賀苗一臉欣喜狀,康恂也是忍不住的感慨,這個老胡所以敢拔薛家虎須,也真是有膽色。
稍作沉吟后,他便又說道“賀翁有事能念到我,那就是我的榮幸。分利多少,我全聽賀翁吩咐。只是近來我有一事難決,不知賀翁可愿為我稍作指點?”
說著,他便趁賀苗心情正好之際,將準備結束馬市轉作茶葉的想法講了一講。
賀苗聽到這話,臉色卻是陡然變得嚴肅起來,上下打量了康恂一眼,才嘆聲道“若非我知老康你是何等根腳,聽你此論,真要懷疑你是否行臺大宗門戶所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