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首原石城集會原本預定是三天時間,但是突然發生塞虜南犯的事情,無論是沈大將軍還是與會時流,自然也都沒有了再作宴飲閑戲的興致。
不過盡管只是一天的時間,許多原本預期的效果也都達到,與會者可謂各有所得,也算是清楚了行臺對于陜西的基本態度與方針。
如果說還有一點遺憾,那就是與會的隴士并沒有得與大將軍深入交流,不過這也未必不是好事。
隴豪桀驁之處還要遠甚關中鄉豪,限于目下行臺精力實在錯置不開,對于隴上主要還是羈縻籠絡為主,但隴豪若想從大將軍口中聽到什么確定的表態,也是不可能。所以眼下這種狀態,倒也算是恰好。
雖然盛宴已經中止,但那些關隴豪強們也并沒有急于即刻返回各自鄉土,其中相當一部分人還是選擇留在長安,以觀望事態的進一步進展。
行臺也并沒有讓這些駐留觀望的時流失望,當戰爭機器徹底運轉起來的時候,所迸發出的能量之大,簡直就令人瞠目結舌。
首先第一點,便是軍士的集結待命。雍州刺史府一紙軍令發出,在極短的時間內便傳到關中各個郡縣之內。各方軍府也都飛快做出了反應,將士們從四面八方向長安涌來,長安舊城的軍營,漸漸被各地軍府將士所填滿。
盡管關中的諸多軍府是立足在原本鄉境豪強部曲的基礎上創建而成,但是行臺王師向來不乏整編甲伍的經驗,雖然不能說在這么短的時間內便完全抹殺那些鄉境豪右充斥其中的痕跡和影響力,但是通過高強度的組織整編,效率上的提高遠非舊年可比。
整個關中,大大小小軍府三十余座,雖然主要集中在人煙稠密的三輔地區,但遠一些的始平、安定等各郡也都不乏軍府創建,而且那些地方相對三輔區域而言不免荒僻,民眾要更加好斗一些,戰斗力也因此更高一籌。
但就算是最偏遠的安定朝那、涇源等縣域軍府,隨著刺史府政令發出,也在一旬之期時間內趕到了長安待命。余者不言,單單這種高效率的集結速度,便足以令人瞠目結舌。
鄉豪眼界短淺,這并不是對他們的輕蔑,而是一個事實,囿于本身的閱歷和境遇,很難有一個著眼全局的視野,他們或能感覺到各自鄉土的驚人變化,但卻很難將之與整個關中局面聯系起來,也想象不到當這些變化組合起來,會顯露出怎樣驚人的效果。
過去將近兩年的時間里,關中一直在疏浚河渠、開修道路,這種種措施除了惠及地方之外,也讓整個關中不再只是一個個孤立的節點,而是完全被串結起來,成為一個緊密的整體。
這種整合力度之強,以及所帶來的收益之大,并不是這些據守一方深作經營的鄉豪所能領會的。如今他們身在長安,才得有親見整個成果的集中展現,心中自然難免驚嘆。
立足這種高效率的征發,龍首原石城集會之后區區十天之內,整個長安便集結起足足六萬余帶甲府兵。如此盛大軍勢,許多人得于親眼見證,甚至無需再等候之后的戰事進展情況,對于此一役已經充滿了信心。
但事實上,這些府兵還不是今次作戰的一線主力,只是作為后備鎮戍力量。
塞胡實力究竟如何,眼下其實還沒有一個翔實具體的認知,但料想不會太強,盡管華夏大地已經動蕩年久,但眼下還遠未達到他們能夠登上歷史舞臺唱主角的時候。因此可以想見,正面戰場的壓力應該不會太大。
但這也并不意味著塞胡就全無威脅,他們久居邊塞,還保持著非常濃厚的游牧習性,逐水草而居,并沒有一個具體的地域概念。對于他們這些苦寒之眾而言,中國處處皆膏腴,無論在哪里撈上一筆,所得都必然遠遠勝過他們往年游牧竟年的收獲。
本身有著極強的流竄性,而且又保持著非常穩定的部落酋長攝統悍卒的組織力,這些塞胡一旦大舉南來,就像是一點火星飄進了干枯的葦塘,誰也不能保證大火會在何處燒起,所帶來的危害性要遠遠超過一般的盜匪流寇。
所以對于王師而言,最好的戰法應該是卻敵于外,圍而殲之。大規模的集中會戰,王師無論甲械還是兵士的陣伍配合,都要遠遠超過這些烏合乍起的塞胡,完全可以無懼。
但無論是沈大將軍,還是刺史府一眾戰將們,對此都不太樂觀。這些塞胡并沒有一個明確的攻城掠地、稱王作霸的概念,也不可能有膽量直沖雄軍重集的險要關塞,所以在未戰之前,首先便要做好應對撲滅流竄賊胡的準備。
各地軍府將士雖然戰斗力不弱,但一個最根本的問題還是鄉土情結太根深蒂固,一旦讓他們各自留守鄉境,那么很可能就死守著不動,哪怕是有強寇過境,只要不劫掠他們各自鄉土境域,都敢視而不見,達不到區域之內的有效阻截配合。
眼下將各方軍府將士半作集結,各地再留下一定的鎮守力量,之后再打亂分配到關中北線一眾郡縣中,看似多此一舉,但卻能夠達到攻守得宜,保證塞胡沖不破這綿密的封鎖線。而且府兵將士主要在關中境域之內待戰,也能將營怯之類的頑疾影響消解到最低。
府兵集結之外,便是各種軍械的調集。
目下行臺兵力,如果連荊州軍和江東本土郡兵、鄉勇都算在其中,兵力早已經遠遠超過六十余萬眾,當然江東的郡兵和各地的鄉勇主要職責還在安境緝捕,戰斗力不值一提,而且也幾乎不可能作遠途征發。
但如此龐大的軍隊規模,想要維持足量的軍械供應也很難做到。所以除了幾部行臺重點武裝的精銳部隊之外,放及王師整體,武裝水平是有一個非常明顯退步的。像是關中新建設的這些軍府,被甲率不過十之二三,只有真正的軍府精銳才能配齊全套的武裝軍械。
行臺在關中施行封山禁澤,最大的一樁好處便是直接收繳了那些豪武鄉曲眾多私冶,雖然這些冶造水平參差不齊,也遠遠達不到烏江和洛澗這兩大冶鑄基地的標準,但卻勝在補充了普通制式軍械的生產力。
過去將近兩年的積累,雖然也伴隨著剿匪事宜中的少量消耗,但關中也并沒有發生什么高強度的戰事,兼之對民間金鐵器物的搜集,也儲備起數量蔚為可觀的各種軍械。
如今這些軍械被從各方調度集中運輸到長安,也足以讓府兵的武裝水平攀上一個臺階,類似箭矢、刀、矛之類的簡單軍械,更可以成批量的運輸到陜北第一線的戰場上去。
關于這一次作戰,沈哲子的思路還是物用方面,主要動用關中過往這段時間的積累,并不從中州大量調動投用。
因為之后的河北作戰才是行臺的重心,而西征關中包括之后整個西線戰略的布局,已經將行臺的儲備消耗了很可觀的一部分,再作持續投入的話,很有可能會令之后的河北大戰有捉襟見肘之困。
關中這里緊張備戰,隴上的庾曼之聞訊后也蠢蠢欲動。他作為隴上都督,目下與河西關系尚算良好,甚至還不乏商貿互動,境域之內也沒有什么刺頭敢跳出挑釁,擺在面前的唯一戰事便是攻打盤踞于武都、陰平等山嶺中的仇池楊氏。
仇池國的戰事,打得庾曼之無比郁悶。倒不是說頻有敗績,事實上仇池國在庾曼之大軍的進攻之下,幾無招架之力,連連敗退。但其所盤踞的區域,地勢實在是太過復雜了,山嶺崎嶇難行,到處溝壑交錯,根本就不適合大軍開拔,讓庾曼之頗有泥沼苦行的憋悶感。
此時得知陜北將有大舉用兵,庾曼之也表現得非常積極,連連上奏請戰。仇池國根本就沒有外侵的力量,窮攻兩年之久更成茍延殘喘之勢。他即便率領一部分精卒離開一段時間,也不會發生什么意外變數。
而且庾曼之理由也很充分,讓隴上健卒入關與王師并肩作戰,也能加深他們對行臺的認同感,變得更加恭順敬服。
不過這請戰書送到長安之后,便被沈大將軍丟在了一邊。仇池國或許不算是強敵,但卻絕對是隴上一頑疾,而且鑿穿武都郡更關系到打通漢中道,西線戰略徹底盤活。在達成這一戰略意圖之前,庾曼之哪里都別想去。
更何況,他所以對塞胡南犯如此大動干戈,倒不是因為塞胡有多強,而是為了殺一儆百,殺得這些胡馬在短期之內不敢南窺。最起碼保證幾年時間內的邊塞穩定,等到河北羯國余孽徹底被蕩平之后,再讓這些塞胡感受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絕望!
不過對于庾曼之的理由,沈哲子倒是頗有認同,陜北之戰是否順利還未可知,而且之后無論是河東還是河北,大概都不會安穩,行臺的精力便很難長久維系在西,隴民眼下懾于雄威的恭順,未必能夠一直維持下去。
所以之后他還是提筆下令,讓安定的郭誦沿隴山而下,以秦州刺史招募南安、略陽等各郡境豪強部曲,率入關中收編作戰,反正之后郭誦也要接替桓宣擔任雍州刺史,將這些隴上邊民召入關中,短期內杜絕反噬的隱患,長久看來,也可作為遠征塞北的助力。
另外還有那個氐酋伏洪,沈哲子考慮一下之后,抬筆授其護軍銜,歸于郭誦統率,擔任略陽群氐的將主。
他倒也想看一看,沒有了立身根本的部眾武裝之后,憑著行臺所授予的職權勢位,伏洪能不能夠壓服一眾桀驁不馴的略陽氐酋。
他倒不擔心伏洪能否借此機會再走上原本的人生軌跡,事實上如今行臺強軍林立,遠不是原本歷史上石虎后期武力凋零、只能依仗外族兵力的窘迫境地。目下的態勢,不要說區區一個伏洪,哪怕整個關隴氐眾完全統合起來,也不可能在行臺的注視下得有壯大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