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1266 小沈甘糖

早在大將軍與桓宣商談軍務的時候,沈勁等人便早早的來到了京兆官署。

啟泰三年王師西征,直至次年收復長安,潼關的一部分軍隊也都一路相隨,這其中就包括沈勁等人。之后這一部分軍隊多半跟隨庾曼之上隴,沈勁他們則留在了關中,一面剿滅關中各郡縣之內的匪寇,一面參與軍府的創建。

往年這些只能帶領輜重隊押運物資的小伙伴們,如今也早已經成了關中駐軍幢主一類的兵長,這其中尤以桓豁表現最為優異,之前更作為輔助率領軍士跟隨弘武軍北擊偽漢,立功頗多,甚至就連弘武軍將主蕭元東都有意將之招入弘武軍中任用。

除了沈勁等幾名小伙伴外,沈云之后不久便也來到了府邸中。

奮武軍去年秋里離開隴上返回關中,之后便一直留在關中進行休整,順便將將士散入各個新建軍府中,幫忙進行卒眾的操練,以等待行臺的最新調令。

看到沈云到來,沈勁等幾人俱都眸光閃亮,遠出相迎并不乏阿諛的將沈云請入廳中高坐,姿態可謂是卑微恭順。

“阿兄,我如今也是氣力壯成,弓馬嫻熟,行伍之內號為勇士。你覺得我有沒有資格選入奮武,哪怕做一個充陣的雜卒也好啊!”

沈勁滿臉諂笑坐在沈云側席,殷勤的為他奉茶布食,還打著眼色示意幾個同伴幫他發聲。

沈云心安理得享受著沈勁的侍奉,聽到這話后便乜斜一眼,笑語道:“奮武所用,不同常旅,每一個都是能搏獅虎的悍勇精卒,又哪須用雜卒。阿鶴你以此來說我,可見對自己還是乏甚信心,且先留在軍府歷練幾年吧。”

“阿兄,我可沒有對不住你,你如此輕我……”

沈勁聞言后便瞪眼,一臉的不忿,但終究還是有求于人,瞪眼片刻復又軟了下來,拉住沈云的衣角一臉央求。

沈云難得正經看他一眼:“我也不是有意為難你小子,你們這些少進啊,總是貪功望進,乏于自視。你們只眼見到奮武殊功頻斬,卻又能知這當中辛苦幾多?行臺四軍所以選拔嚴格,除了戰卒俱有勇力、技藝匹配之外,也是對你們這些無知小子的一種保護。若連軍中自己組織的選拔都不能脫穎而出,上得戰陣,辛苦廝殺,敵人難道還會關照你?”

“四軍之選,不可徇私。這不是寡于人情,若無此種公允,怎么對得起那些歷陣便忘命拼殺的辛苦將士?他們縱有威榮,那都是沸騰血水染紅,就算讓你徇私選入,非但不能榮光共享,反而會成為一個人所不齒的丑類。”

講到這里的時候,沈云又不免一嘆:“我所以能受將士擁戴敬服,隴上五蓮城一戰,那是頭顱提在人手的忘命搏殺。上得戰陣,這一條命便寄在旁人手里,他若是活著,你就是死。如今我在關隴也算是小得薄譽,你道我就真正快活?”

沈云深吸一口氣,而后說道:“錯了,我的快活,你真是想象不到!往年所見同儕丑類俱都先我揚名,小人得志,不勝驕狂,如今一個個在我面前,誰又敢肆意自夸?哈哈,小子,你想要伸張志氣,炫耀世道之內,我怎么能讓你輕松如愿?否則,那就是對不起我自己被冷置多年的惆悵啊!”

沈勁原本還被說的有幾分羞愧,可是聽完后已經一臉羞惱的瞪著沈云,忿忿道:“你也就是欺我年幼,大凡我能稍長阿兄些微歲數,今日便是我來譏你!”

沈云聞言后笑得更加歡暢,拍著沈勁的肩膀笑道:“果然是兄弟之間心意相通,往年我見二兄吹噓炫耀,心內也常作此嘆啊!阿鶴你也不必慌張,八郎之后將要入事,稍后待我見到阿兄,一定在他面前請告將八郎派來關中,與你日日相對,排遣憂懷。”

旁邊魏騰等人聞言后已是哈哈大笑起來,之后魏騰便又笑語道:“阿鶴你也是身在福中而不自知,似我等乏人問津的軍傖才是真正的悲苦凄涼。你小子雖在軍府,卻晝夜都不乏佳人探視……”

“表兄住口!”

沈勁聽到這話,頓時滿臉羞赧,忙不迭去喝止魏騰。而沈云則瞪大眼,一臉的好奇此中奧秘,只是還沒來得及開口發問,早有大將軍身邊親兵前來傳喚他們。

這會兒沈哲子已經換了一身常服,正在與江虨于席中閑談,抬頭看到沈云等人行入,便指著沈勁笑語道:“我家甘如蜜糖的小子來了!”

沈勁聽到這話后更羞赧,滿臉通紅道:“阿兄你怎知……定是姊夫道你!”

江虨聞言后則忙不迭擺手:“世堅這么說,那可就冤枉了我。如今三輔各鄉宗人家,誰人不知小沈溫雅體貼,善慰奴情啊。”

沈云聽到這話后更好奇,抓住左右人仔細詢問,才知這些人究竟在調侃什么。

這件事說起來也無甚曲折,無非關中鄉戶得知沈勁與大將軍關系,自然也有親昵結交的想法。而在時下而言,沈家本是江東豪富,又是南北第一權門,權財都無匱乏,想要投于所好,最方便法門自然是獻女邀歡。

況且沈家本來就有了一個大名在外的沈牧,所以沈勁這兩年隨著身份披露出去,在關中人氣也是居高不下。特別是在今年三月上巳日,他們一群袍澤賦閑踏青,竟然被聞訊趕來的各家堵在了山頭上,好幾天都脫不開身。

其實在這些私節方面,沈家原本也不甚嚴謹,否則早年不至于養成前溪伎名滿江東。可是隨著勢位越高,特別是出現了沈牧這樣一個庭門異才之后,子弟凡有入事俱被親長訓告絕對不可縱情聲色,再給家門招惹什么艷談。

沈勁自以阿兄為榜樣,況且家中尚有嬌妻倚門相待,在這方面倒也頗為守禮。可無奈是太受追捧,甚至都影響到正常的軍事操練。

自家婿子被人如此追捧哄搶,杜家之感受如何可想而知,他家也是關中名門,自然不樂意被人如此輕慢,甚至就連遠在行臺的杜赫都受這喧擾感染,親自前往馨士館,請文學雅士代寫一篇《甘糖賦》,專寫人家夫妻如何伉儷情深、青梅竹馬的長情,再請江虨于關中散播開來,才漸漸遏止住這股風潮。

這段軼事風波鬧得不小,其實深究原因,倒也并不是說關中人家們認定了沈勁,定要獻女入侍為伴。其中有相當一部分,說到底不過是趁著這股勢頭,以此來表示順服行臺的態度,通過這種近乎鬧劇的方式,來體現愿意親昵大將軍并行臺的意思。

甚至杜家的這種應對,都不排除與鄉人們內外雙簧的意味。內中奧秘如何且不論,最起碼是營造出一種關西、關東融洽和睦的一種氛圍。

沈云聽完之后,心內不免有些吃味,坐在席中嘆聲道:“我也居留關中大半年之久,又有逞威隴上的事跡,難道不比這個小子更具風采,怎么就乏人探問?莫非是威名太熾,反倒讓人覺得我不近人情?我倒不是貪于聲色,實在這際遇差別,讓人意不能平啊!”

他說這話的時候,也不想想自己在關中究竟做什么,先是一路向西,不旋踵便又上隴,之后回到關中,也只是晝夜與同袍巡營游獵。奮武軍營又最是嚴謹,常人敢于近窺都有被射殺的危險,關中這些人家縱有意愿,誰又敢冒著生命危險來撩他。

更何況沈勁所以秀出,背后少不了杜家這個丈人門戶的推波助瀾。一番鬧劇之后,沈勁是既得了風采照人的雅望,又有了貞義深情的風評,自然光鮮起來。

“五郎又何必艷羨阿鶴陜西之風雅,舊年你也曾秀出于潁川啊!”

江虨笑語道破玄機,沈家誠是財大氣壯,但若說到自己有什么賢聲清譽,家門能夠給予的實在太少,反而是各自的丈人門戶在這方面不遺余力。到如今大將軍這一輩的子弟中,除了沈牧讓人感慨人力有窮之外,余者雖然也稱豪武事,但也多多少少都有些許清聲傳揚。

如沈云雖然在關中被冷落,可是早年淮南都督府時期,他丈人門戶的陳規吹噓起他來,也真的是不遺余力。也真虧了這些親戚門戶的幫忙,沈家于清譽一樁都遠遠拋開了江東世族的顧陸人家。

“人情如何,也都不必在意,唯自守一樁,還是要時刻于方寸內自省。”

眼下在場都是親友,沈哲子言談倒也隨意,一起用過晚餐,而后便問起他們各自任事情況如何。想到此前與桓宣提起的組建關西精軍的事情,他又提醒沈勁、魏騰等人若是有意參加遠拔,便需要早做準備了。

沈勁先前還央求沈云不得,沒想到轉頭又有一個新機會,一時間不免振奮不已,吃完飯后甚至都不久留,拉著魏騰他們便返回營舍繼續打磨氣力。

之后沈哲子又與沈云稍微談論一下隴上事務,并奮武軍的休養情況,關中這邊鎮戍的力量越來越完備,已經無需再將所有精銳留守在此。特別是未來的河北大決戰已經開始籌備起來,奮武軍本身機動性又強,正適宜投放于河北這樣廣袤的戰場上,痛殺羯胡。

雖然大將軍也沒有篤言,但沈云也聽出來他們奮武軍之后不久極有可能調用于黃河下游,于是便忍不住摩拳擦掌的振奮起來,開始在心里構思之后東去見到二兄沈牧該要如何炫耀自己,想到得意處便忍不住掩嘴竊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