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將軍府中,沈哲子仍在與一眾參謀們討論事務,最主要自然還是陜西方面。
此時隴上最新軍情如何,尚未送抵行臺,但是有關于此的許多布置也一直都在充實、調整著。其實無論隴上還是涼州,都是關中戰略的一個延伸。
倒不是說隴上群胡和涼州張氏不值得行臺以之為中心鋪開戰略,只是因為行臺眼下并沒有明確繼續向西延伸的戰略。派遣沈云所部奮武軍上隴,核心也是為了保證關中經營的順利進行。
隴上這一片區域,從戰略上而言誠然有得隴望蜀的戰略路線,同樣的也有得隴望秦、俯瞰關中的效果。所以若要讓關中保持穩定,隴上便決不允許出現一股強大到足以進窺關中的勢力,這其中也包括涼州張氏。
隨著行臺攤子鋪開越來越大,戰略上的選擇反而越來越少,少了往年那種靈活。關中收復雖然讓河洛西境得于穩定,但是因之而起的邊患壓力卻變得更大。
但這并不意味著西征關中就是戰略選擇上的錯誤,關中收復后,可以讓行臺更加深入的掌控治下的中州地區,同樣也有了動員雍、秦人力、物力的基礎。總體而言,行臺體量因此變得更大,跨地域調配資源和力量的能力也更強。
比如最近幾年一直略有低迷的伐蜀戰事,這一方面的戰事主要是由荊州軍負責。但是此前行臺對于荊州的控制稍顯薄弱,達不到那種如臂使指的控制力,沈哲子甚至根本不曾巡視過荊州各鎮,所以在調度方面難免有些遲疑。
這一次的西征,首先是將襄陽原本的軍力調走,讓行臺得以直接控制襄陽,繼而南望荊州。而關隴的收復,也讓行臺有了路徑直接派遣王師參與到伐蜀的戰事中去。如此在大戰略的配合上,便加強了對荊州軍的影響和控制。
所以最近這段時間,大將軍府的參謀們主要的議題已經不再只局限于當下戰事,而是已經延伸到對隴上的控制,再基于此攻取漢中。一旦漢中攻克之后,行臺與荊州軍的聯系便可成一片,從而完全發揮出荊州軍原本的底蘊,得以放手把控西邊廣袤境域。
想要完成這一西線的整體戰略布局,涼州張氏便是一個繞不過去的目標。當然也不僅僅只有涼州張氏這一個潛在的威脅,其他沿線各地豪強勢力比如隴上的氐、羌等胡部,和已經存在多年的仇池國楊氏,這都是需要一一解決的問題。
目下而言,這諸多目標中,唯有涼州張氏勢力最大、凝聚力也最高,相應的帶來的威脅也更大。如果不能妥善解決這個問題,那么漫及西線的整個戰略構架便無從鋪設。
沈哲子自然不會認為單憑張氏仍奉晉祚這一點,便能隨便的予之勒令。王業沉淪經年,涼州的張氏本質上已經成為一個擁有武力保障、且具有一定政治訴求的武裝團體,而且由于其地理緣故,還有別于一般的割據政權。
從個人感情上而言,沈哲子對于涼州張氏并沒有惡感,反而比較欽佩其家在過往這些年諸多作為。但若立足于實際,又必須要承認,張氏政權所以存在,就是因為永嘉前后這樣一個非常態的歷史時期,是一個阻止世道入治的障礙。
對于涼州張氏,最高目標自然是予以瓦解消化,但這并不是眼下需要和能夠完成的任務。所以該如何對待涼州張氏,也成了行臺最近主要討論的話題。
沈哲子對此態度倒是很明確,首先要確定一點,那就是武力的威懾,讓張氏認識到不要以為可以通過武力達成其政治意圖,即就是在關中方面,必須要保證擁有足夠的兵力,可以在有需要的時候投入隴上作戰,打壓張氏東擴的意圖。
為了達成這一意圖,行臺在關中北部向漢趙余孽的攻勢都為之暫緩,為的就是保證一旦隴上主權出現糾紛,可以擁有足夠兵力投放隴上。
落實在實際上,就是放緩對河東地區的經營改制,以加快河東方面的軍府建設。一旦河東集結成軍且擁有了不弱的戰斗力,那么就隨時可以馳入關中,代替弘武軍這樣的王牌精銳來分擔北面漢趙余孽的邊患壓力,讓關中的王師可以繼續西進、源源不斷投入隴上作戰。
當然,這是事態發展到最惡劣的時候才會選擇的作法。在此之前,仍然不可放棄對涼州方面的羈縻籠絡。
涼州張氏之存在,不僅僅只是一個虛奉晉祚正統的地方割據勢力,更代表了漢人在河西區域仍然占據著統治地位。
原本的歷史上,前涼覆滅而后便是胡亡氐亂,在涼州、隴上這一片區域先后崛起多個政權,單單十六國中便有后涼、南涼、西涼、北涼、西秦等等多個政權,還不包括牛皮癬一樣存在的氐胡楊氏仇池國,而且這些政權不乏同時存在的情況。由此也可以想見,這一片區域中的勢力斗爭是如何復雜。
每每思及于此,沈哲子都難免怨念,司馬家一群蠢物,留下這樣一個破鼓萬人捶的局面,讓后來者就算想要興復漢祚社稷,都有無從下手之感。甚至于就連他,在思及前塵后事種種,很多時候都難作意氣之爭,肆意之謀。
如今行臺根基越來越穩,甚至有力量可以經營隴上。而在隴上的歸屬問題上,看似涼州張氏是目下行臺最大的競爭者,但這僅僅只是一個暫時的局面。
或許涼州張氏還要覺得行臺的存在是制約其進一步壯大的對手,但沈哲子卻還要考慮一旦失手弄死了涼州張氏,行臺有沒有足夠的力量和精力去全面接手涼州和隴上。若不然,弄死一個涼州張氏,結果卻是群胡爭起,一片糜爛,反而累及行臺西線戰略不能全面鋪開。
近來行臺于此也是諸多設想備案,只待隴上傳回最新的情報便做出定論。
這邊會議還未結束,突然有家人前來稟告言是賀暢前來接沈牧家眷回母家暫住。
由于沈牧等人常年戎鎮在外,加上洛陽城目下也還未營建完畢,沒有必要侵占太多府邸居舍,所以沈氏族親絕大多數都暫居于大將軍府上。
沈哲子聽到家人通報,心內先是一驚,還以為臥病在家的賀隰病情轉重,忙不迭暫停會議匆匆前往召見賀暢。
賀暢得于其父叮囑,本來就是為了前來面見大將軍,待到彼此見面后,便將有涉九錫之議的事情詳作交待。
沈哲子得知原委后,先是松一口氣,而后又有幾分哭笑不得。他最近已經夠忙碌了,沒想到還有這些雜事相擾。
他將其中內情稍作詢問,確定這件事只是偶發,其中并無陰謀串結的跡象后,便擺手說道:“這事我知道了,不必理會,掩過即可。”
聽到大將軍反應如此平淡,賀暢反倒有些不甘,開口說道:“這三份奏書,或野賢進言,或吏目獻策,大將軍得享殊榮,已是朝野咸望,若是無顧,反傷眾愿啊……”
聽到賀暢這么說,沈哲子又忍不住微微一笑,而后開口道:“行臺治事,承于王命,雖然廣開賢言之路,但也不可失于方寸。此等非禮之議,無論端倪出于哪方,豈可訴諸公論!”
賀暢吳鄉子弟,兼又追從行臺任事,自然希望大將軍能夠趁勢再進一步。可是沈哲子身在這樣一個位置,所思所慮又比他們寬宏得多。九錫之禮在時下而言便意味著臣子僭越的一個信號,所代表的意義實在太明顯,已經不獨只限于禮節之內。
但沈哲子對此興趣真的不大,而且也根本沒有受此虛禮的實際需要。一旦貿然將這種事情攤開來討論,非但無益于事,反而會讓平穩不久的局面再生波瀾。
如今的江東朝廷已經被徹底架空,早年執政的僑門世族也泰半凋零,洛陽行臺本身便已經是晉祚法統的最大代表,大義所在根本沒有偏移。在這樣的情況下,沈哲子也根本無需九錫殊禮的加持便有足夠的資歷和威望執掌內外。
更何況,此前關中剛剛爆發一次愍帝遺詔的鬧劇,也暴露出江東朝廷白板天子這一致命缺陷。幸在隨著杜洪的覆亡,事態并沒有進一步惡化下去。
如今的洛陽行臺,本來就是替二房東收租的角色,就連皇帝的法統正當性都有這樣一個隱患,沈哲子就算強求九錫又能獲得多少法禮上的優勢?說到底只是一樁自嗨,真的沒有必要招惹這種麻煩。
而且目下江東本身便是沈氏大本營所在,洛陽行臺又是大將軍一手興建起來,特別是王師大軍由沈大將軍一手把控,也根本不存在內部騷亂需要這種殊禮穩定人心的情況,這時候討論是否加九錫簡直就是胡鬧。
聽到大將軍如此表態,賀暢倒也不敢再作勸說,只是又請示道:“那么此事是否還需深作追查?”
“這倒也不必,掩下去吧。”
沈哲子稍作沉吟后便擺手說道,他也不是沒有考慮過此事背后是否有陰謀的可能,但無論是否陰謀,對于眼下的他而言,實在也算不上是什么大事。
早前江東政變,真刀實槍尚且不能將他顛覆,如今王師士氣剛銳,也絕非陰謀詭計能夠輕折。這件事由發跡到現在都還在控制之內,可見背后就算有人謀算,能夠調動的力量也實在有限。行臺若是大張旗鼓的去應對,反而會將之宣揚開來。
事到如今,制約他、制約行臺霸府再進一步的已經不是來自外部的力量,而在于自身能否把握分寸、穩步前行。
“不獨今次,日后概有此非禮之議,俱都不必理會。”
沈哲子又叮囑說道,倒不是說他甘于目下的勢位、不愿僭越代國,事實上關于這一件事,他與心腹眾人早有思考和定策,也根本無需循此舊途做什么試探鋪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