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長安城周邊業已秩序漸成。
聚集在長安城并灞上等周邊陂塬的難民數目已經初步清點出來,合共有三十余萬、將近四十萬的晉、胡游食。
這個數目說多也不多,說少也不少,關中精華大半集于三輔,而長安又是當之無愧的三輔核心,關中生民半集于此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但是關中久經動亂,生民受害良多,單單長安并其周邊居然還聚集著數量如此龐大的民眾,老實說就連許多老關中人都大感吃驚。
其實長安尤其是灞上聚集這些生民,其中將近半數都是王師西征這一個多月的時間所造成的。尤其是京兆大量鄉豪塢壁被擊破,內中蔭庇鄉民成群出逃。而這些塢壁不乏經營幾十年乃至數代人之久,原本賴以生存的環境被打破,生民大量暴露于野,有此數目也在意料之中。
桓宣作為當下長安王師最高統帥,在維穩方面其實也并沒有太好的方法,最可靠還是兵威震懾,令人生懼,不敢作亂。
隨著杜洪于咸陽授首伏誅,京兆西境戰事了結,各路王師也陸續集中于長安周邊,就連郭誦所率后軍也有一部分業已抵達灞上。長安周邊所駐王師兵力一時間也達于極盛,將近四萬人馬聚集于此。
雖然大的戰事已經結束,但三輔全境仍未盡數平定。在行臺另有指令下達之前,桓宣軍政統管,位于長安的大本營保持一定兵力集結的同時,其他各路人馬則拆以千人隊伍,陸續派遣外出周邊郡縣掃蕩匪寇,鎮壓動亂余波。
這其中比較重要的幾項軍事任務,分別是派遣庾曼之西進扶風郿城,整肅鄉境的同時準備發兵西向征討仇池國并其周邊雜胡部落;另有應誕北上泥陽,作為北境弘武軍的補充,防備仍然盤踞北地的偽漢國劉昌明;還有就是為奮武軍籌措給養、軍械,準備稍后發兵隴上。
除了王師大軍的調度分遣之外,還有一件比較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就地征發民夫役力。
在這一點上,長安周邊這將近四十萬的難民提供了很大的便利,短短二十余天的時間里,單單長安周邊便征集起足足八萬丁壯役力。這其中一多半都是周邊的雜胡部落,由此也可見胡人在關中所占比例之高。
關中晉、胡雜居良久,彼此之間雖然不乏仇殺殘害,但是各種程度的融合也已經相當深刻。若僅僅只是以民族為標準,粗暴的將民眾隔離分開,其實很難做到。
而且如果手段過于強硬的話,若是激起這些雜胡民眾警惕自救,以王師當下兵力自然不會害怕,但若真的民亂爆發,那些普通的晉人生民是很難得于幸免的。
而桓宣之所以進行的這么順利,關鍵還是在于茶葉的妙用。
胡人質穢,容易疫病橫生,這雖然只是早前行臺隨口捏造的一樁謠言,但是在關中卻風傳極快。關乎到自身生命安全,無論晉、胡民眾對此都不敢馬虎。
所以當水軍抵達,送來大量茶葉的時候,甚至無需王師再去主動篩別,分散于難民之中的眾多雜胡民眾都是主動蜂擁而出,希望能夠求得茶湯保住性命。甚至出現一些與胡人雜居年久的晉人民眾因為驚懼,而冒充雜胡免災的現象。
晉軍王師能夠提供茶葉救治雜胡生民,這讓王師的仁義形象在難民之中飛快樹立起來。而且隨著消息逐漸傳播出去,許多還流竄在外的雜胡游食甚至主動投來,這更節省了王師的精力。
有鑒于此,桓宣甚至專奏表章,希望行臺更加重視茶葉這一商品在戰略上的作用。若是運用得宜,特別在處理雜胡各項事宜上,茶葉能夠發揮出來的作用甚至還要遠遠超過大軍。
至于這些被征發出來的民夫,也都大有用途,無論是長安城的清理與復建、各條水道的疏通修整、荒田的屯墾修復,還是輔助作戰部隊,都需要大量民力投入。
這一日,桓宣尚在處理軍務,親兵又來報言是氐酋蒲洪求見。
作為目下長安最高統帥,近日入營求告者也是絡繹不絕,其中絕大多數,桓宣能推就推了,實在沒有太多精力消耗于此。對于這個氐酋蒲洪,他倒是也有幾分印象,除了圍剿杜洪的功事之外,他印象中對方近來頻頻求見,似乎真有什么重要事情。
批復完手頭幾樁重要事務之后,桓宣略作休息,稍作沉吟后便讓人將那氐酋召來。雖然王師西進以來,關中豪強以舉義為名者不乏,但是真正能如這個蒲洪一樣發揮出實際作用的卻不多。單憑這一點,這個氐酋倒也值得他見上一見。
不多久,蒲洪便被引入進來,一俟入帳便深揖下拜,語調姿態都分外恭謹:“隴上邊胡蒲某,拜見使君……”
“蒲君毋須多禮,戎中禮數簡陋,從宜即可。”
桓宣抬手示意蒲洪入席,待見對方不乏拘謹的落座,才又笑語道:“今次王師西進,蒲君能感于王命忠義號召,自領部曲兒郎勇戰殺賊,得使賊首杜洪伏法受誅,實在壯義可嘉。我奉大將軍命暫牧此境,如蒲君此等邊中義士正宜褒揚犒獎,只是近來庶務雜多,至今才得暇禮見,還望蒲君不要介意冷慢。”
“使君言重了……”
蒲洪聞言后忙不迭又半起施禮回道,他見桓宣案頭多積籍簿,便也知對方確是事務繁多而非刻意的倨傲冷落,便也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稍作幾句寒暄后便直接道明來意:“王命再播關中,我等邊傖胡勇也都深感榮幸,若能得助王師一二,份內事跡不敢夸功。只是、只是今次冒昧來拜使君,實在一樁短困……”
蒲洪一臉愁困,將當下所面對的困境娓娓道來,說起來倒也不新鮮,無非各種物資乏困,希望王師能夠仗義相助。
雖然早前在咸陽堅守,蒲洪部曲精銳死傷大半,但他還是有眾多的部眾族人北遷于泥陽。原本他是打算率領精銳族眾南下漁利、趁火打劫,結果顆粒無收不說,本身族眾還傷亡驚人。
雖然他的這些殘眾暫時被收養在王師軍營中,可是在泥陽還有足足數萬之眾嗷嗷待哺,因為頻頻遷徙,糧貨早已經消耗殆盡,若再得不到援助,衣食都將無以為繼。
桓宣靜靜聽完蒲洪的講述,眉頭也暗暗蹙起,稍作沉吟后便說道:“關中久來乏治,蒲君所陳之困也非一家一族之急。如今王師既然已經入境,此等民困自然不可無視。更何況蒲君本就以助王師,忠義部族更該體恤。如此我便特批事令,蒲君盡快將族眾招引至長安近畔,且先優作安頓。”
聽到桓宣這么說,蒲洪先道謝一聲,繼而又滿臉惆悵言道族眾物用早已經消耗殆盡,甚至不足遷徙耗用,因此希望使君能夠特批一部分物資解此燃眉之急,而且又說他所部其實已經受到弘武軍蕭元東的招撫,貿然遷徙也怕蕭元東那里會生不悅。
講這么多,無非是蒲洪自覺目下力量嚴重消耗,擔心族眾貿然遷回長安之后,會被此境王師一并整編兼并,喪失了本來的獨立性。
桓宣聽到這里,已經心生幾分不悅,這氐酋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他心里怎么會不清楚。此等人物慣于窺望大勢而作投機,并不可單純視作所謂伏于王法的順民。
“既然此中還有如此隱情,那我便修書一封送往蕭侯所在,囑其稍作關照貴部族眾。至于蒲君所請物用,我雖然忝任此中,但王師諸用投施,自有章法所限,不可任性取施,實在抱歉。”
桓宣講到這里,已經又抓起一份籍冊攤開,擺出送客姿態:“另蒲君事跡已經載錄功簿傳送行臺,稍后此間鄉士、在功者整理完畢后,尚需并往行臺受賞。請蒲君暫且安居營內,以待行臺傳召。”
蒲洪聽到這里,心已經涼了一半,還待要再作爭取,卻見桓宣已經低頭批閱起來,另有親兵上前禮送,無奈之下,他只得起身施禮退出,心里則充滿了惆悵。
需要的物資沒有求到,卻只得到幾句虛辭應付,蒲洪心情之惡劣可想而知。雖然桓宣言道會請蕭元東稍作關照,但誰又知蕭元東那里會如何看待此事。
這一次蒲洪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他自以先受蕭元東招撫為理由拒絕將族眾遷回長安,可是他又貿然率部返回京兆參戰,對于蕭元東指令他入駐泥陽的安排同樣是陽奉陰違。
而且桓宣所言留他在營中等待來日前往行臺受賞,這便是另一種形式的軟禁,前往洛陽一來一去最快也要一個多月的時間,他自己不能返回部族統率族眾,而族中目下更是連基本的自保能力都缺乏,一個多月的時間,誰知道他回來之后又會是怎樣一番光景。
且不說蒲洪這里憂困如何,長安城各種整治一直在有條不紊的進行著,像是此前免于戰亂摧殘的杜陵、鄠縣等周邊鄉豪們也都乖乖低頭入治,捐輸物貨助用。
當一切整理出一個大概之后,王師內部一眾西征功士并一眾關中鄉士代表、包括氐酋蒲洪在內,一行千余眾才浩浩蕩蕩起行,直往洛陽行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