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光派來的使者名為高熙,是一個年在三十多歲的儒士。
見到那個高熙后,沈哲子也不得不感慨各地人情風貌確實有不同。在江東自然也有儒士之類人物,但從精神風貌上便能感覺到與江北有明顯不同,沈哲子早年入都所見,哪怕是國子監和太學中進學的年輕人,也多少都受世道感染,頗有玄風,少了幾分莊重。
而隨著沈哲子日漸顯名于當時,江東的年輕人們雖然玄風收斂,但卻武風大熾,多胡服佩劍,終究還是欠缺幾分儒雅。
江北雖然久經戰亂,但仍然不乏經義之士守正自居,甚至就連涼州來的謝艾,無論言談還是風骨都有幾分古儒之風。沈哲子倒也不是一味崇古,但也不得不感慨江東風氣稍顯輕佻,而江北仍有幾分傳統能夠保持住,或者僅僅只是皮相上,比如陳光的這個使者高熙。
對于陳光遣使來見,淮南眾將難免有幾分詫異,畢竟在陳留這個局部戰場,淮南軍眼下是處于被動,而陳光則充分利用地形的優勢,即便不能獲得最終的勝利,也能維持住眼下的對峙狀態靜待變數。所以他們實在想不明白,陳光眼下派使者至此是心存什么樣的目的,難道是為了耀武揚威?
沈哲子對此到并不怎么感到意外,恰好他眼下正在圉城,于是便決定親自接見一下這個陳光的使者,并且屏退一眾戰將,只留下韓晃和隨同前來的江虨與謝艾等寥寥幾人。
今年淮南的戰略構想極為宏大,幾乎要圖謀半個中原,陳留郡雖然只是一個局部戰場,但卻是其他戰場的一個前置。眼下戰事明顯不利,就算要調整后續的戰斗節奏,也非朝夕之間能夠完成。所以沈哲子還要在圉城逗留幾日,也就不必急于倉促決定接下來的改變,畢竟淮南軍此前就是失之過急。
所以在做出決定之前,聆聽一下陳光使者到來的目的,也有助于接下來的權衡與取舍。
不過在正式接見這個高熙之前,沈哲子其實對于其人來意也有所猜測。陳光眼下看似占優,但其實在整體上仍是處于絕對的劣勢。這一份強弱對比又不同于早年淮南軍與羯胡大軍之間的實力懸殊,早年沈哲子縱使落敗,最起碼還有江東這一個退路。
可是陳光卻完全沒有什么戰略寰轉空間,他只是身在兩方大勢力之間掙扎求存,即便是在與淮南軍的戰斗中小占上風,也不足以將之累積成為扭轉態勢的質變。如果淮南軍真要不計代價的鏟除他,他真沒有太多可以掙扎的余地,石堪或者桃豹并不足以成為他托以身家性命的強力后援。
所以對于陳光而言,出路無非兩個方向。在展示了自己的力量之后,要么寄望于淮南軍想要以較小代價解決他,以此為籌碼與淮南軍商談停戰,爭取一定的自主權。要么就繼續發揮自己對淮南軍所造成的困擾,從而向石堪展示自己的能量換取援助。
所以這個高熙前來求見,多半是來商談媾和。
事情果然不出沈哲子所料,高熙前來訪見,并非孑然一身,同時還帶來了此前戰斗中所圍殺的淮南軍將士尸首。這些尸體保存尚算完好,并沒有什么虐尸泄憤的痕跡,甚至就連尸體上披掛的甲胄與隨身攜帶的兵戈都基本保存良好。
如此姿態,一方面自然是示好或者說麻痹淮南軍,另一方面也是不乏示威的意味,表示陳光在面對淮南軍的時候不只不乏戰意,戰力也極為出色。
此舉自然令得大營中淮南軍上下激憤無比,負責前去接收尸體的淮南軍將士幾乎目眥盡裂,險些要寸剮了這個高熙。
不過沈哲子在營中,自然不會縱容將士們為此毫無意義的泄憤之舉,甚至為了營造一個相對輕松的會面氛圍而令諸將暫退,以期能夠通過高熙來了解更多陳光部眾眼下的心態和感想。
在淮南軍營地中直接被沈哲子召見,這個高熙顯然有些意外,畢竟沈哲子的行程就算不刻意隱瞞,也絕不會張揚到人盡皆知。
稍作錯愕之后,高熙鄭重上前禮拜沈哲子,同時不免好奇打量這個較之自己要年輕得多但卻早已經位列方伯之尊、乃至于決定他們陳留人眾生死禍福的年輕人,不過語調也并未因此而稍顯怠慢:“陳留陋士高熙,拜見淮南沈都督。陳公遣用之事,不知沈都督于此巡察,因有禮慢,還望沈都督勿罪。”
“高君不必多禮,陳光誠然有罪,但也絕不是區區傲慢之類。如今兩方并非良態,高君也就不必過執虛禮,不妨直道來意。”
沈哲子示意帳內親兵將高熙引入席內,繼而便指著對方對旁席中江虨笑語道:“思玄知或不知,這一位高君也是你圉城桑梓鄉友,其先人便是故魏良臣、侍君元老高元公高太尉。”
所謂高元公便是曹魏舊臣高柔,如果將曹操也算在其中,可以說是曹魏六朝元老,活到了九十多歲,一直等到魏末帝曹奐時期才去世,比晉宣帝司馬懿還要能熬得多,從小吏一直熬到了官居太尉,也算是三國年代一個排得上號的老人瑞。
圉城高氏也是陳留郡中舊譽頗盛的一個門戶,但是到了高柔的孫子輩高韜,因為參與誅殺東海王司馬越,結果事敗伏誅而徹底見惡于越府。所以這個高氏自然也就沒有跟隨南渡,而是留在了陳留鄉土之中。
其家雖然并未再有名著當時的出色人物,但鄉土根基卻是不淺,比如圉城附近的高氏陂以及陂澤中被淮南軍所占據的高氏堡,便是以這個高家姓氏而命名。這個陳留高氏,也是陳光在陳留郡中主要的支持者。
江虨本身就是圉城人,對于這個同鄉望宗本就不陌生。聽到沈哲子笑語,他便不乏感慨道:“家中父執與高君先人不乏交誼,幼來便有所聞,可惜如今世道殘亂,鄉情久遠,通家之好竟然見面不識,實在令人神傷。”
那高熙聽到這話后,忍不住多看了江虨幾眼,陳留消息自然不如淮南那么通達,況且淮南都督府屬官眾多,江虨又是久在淮南宣教,因此這高熙也不能通過江虨的表字而猜出其人身份。
但聽到對方這么說,他便也隨口順著話語敷衍幾句,順便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畢竟此前雖然早有腹案,可是不知沈哲子居然親臨此處,此前所準備的許多說辭便不好在沈哲子面前道出,畢竟對象身份不同。
沈哲子倒沒有太多心理壓力,不要說這個高熙僅僅只是高柔的重孫輩,就算高柔自己前來,他也頂多感慨幾句老家伙實在命硬,不至于對之另眼相看,更何況這個高家是他在掃除陳光勢力后,必然要收拾的鄉宗門戶之一。
“淮南王命英烈喪身逆賊之手,多謝高君收撿烈士骸骨歸送,待到此間事畢,必有所償。”
高熙聽到沈哲子這么說,臉色陡然變得難看起來,他家正是其人口中所言之逆賊。沒想到這位沈都督開口便是如此咄咄逼人,高熙當即便冷哼一聲說道:“沈都督所言有失偏頗,王道傾頹,神州蒙難,我等陳留鄉宗久離于王命所庇,鄉人盟約共守,艱難存活此世。往年多有賊眾掠鄉虐民,唯以手中刀劍誓死捍衛鄉土。今次又有狂賊掠境擾鄉,因是以死報之,事后才知竟是沈都督部眾……”
“王師奉命北上殺胡,生民如沐甘霖。凡非逆肝厲膽之眾,俱有所聞。高君既然已知鑄成大錯,我念你送將士英骸歸來,今日暫饒性命,且歸鄉待死吧。”
沈哲子聞言后便冷笑起來,對于這個高熙自然不須再有什么客氣。
高熙聽到這話,臉色都氣得漲紅起來,牙關更是咬得咯咯作響,雙眸怒火噴涌直望沈哲子。
然而沈哲子卻壓根不理會他,只是垂首捧著一份卷宗細閱起來。謝艾坐在沈哲子臨近,自然能夠看到他手中卷宗一片空白,再見那高熙怒不可遏卻又要強自按捺的模樣,算是見識到了駙馬另一個側面。
高熙誠然已是憤怒得幾近失控,但卻還能保留幾分理智,他深吸良久之后才又開口凝聲道:“常聞沈都督久負天中國士盛譽,我今日具禮以見,何以如此傲態以對?如此只怕與盛譽不符吧?”
“慷慨赴難,壯烈殺賊,性命尚可拋棄,虛名又有何惜?”
沈哲子語調仍然平淡,只是這話語落在高熙耳中,更如火上澆油,語調甚至都稍有轉厲:“鄉中不過一群劫余殘眾,幸存茍生,素來無有害人之想,反受世道之亂久害,倒要請教沈都督目中所觀賊在何處?”
“民皆樂生,無可挑剔。王師所負重命,兵鋒所指,凡有阻撓,俱為賊眾。”
高熙這會兒也能感覺到沈哲子乃是故意羞辱以撩撥他的怒火,袖中雙拳頻頻攥起,又過片刻才低笑起來:“沈都督少年英武,誠是壯懷。只是世道艱辛,中朝群賢并立,尚且難阻普世大災。祖公之賢能,仍棄垂成之功。沈都督所恃淮南英勇,尋常遭殃于鄉野之內,我實不知沈都督以何笑辱祖公!”
“這話講得好,其實我也不知所恃為何,或是深信此世仍有諸夏英骨廣立,姑且一試,無非捐此一身,況且本就羞恥與毀棄冠帶、左衽從奴之孽種共戴一天。成功與否,暫且不論,誓不共生而已。”
沈哲子講到這里,終于放下那空白卷宗,抬頭望向高熙:“神州陸沉,群胡環伺于內,華夏危亡之秋,仍有不肖孽種因于奴勢妄求非分,癰疽之痛,無暇細診,唯有忍痛剜割,振奮余烈怒殺胡虜。高君請回吧,聽我一言轉告鄉眾,陳光不死,兵戈不止,若欲求生,即刻棄賊。否則,王師刀鋒之下,不留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