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0845 官民共營

沈哲子回到梁郡城的時候,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但仍有許多淮南屬臣在郡公府等候。

入室換下行裝之后,沈哲子才又轉出與眾人相見。此刻在席者,多為淮南政務屬官,至于早前跟隨入都的武將們,則早已經先一步返回壽春,整頓軍隊向豫南進發。

沈哲子五月初便已經離都過江,但卻并沒有繼續北上,而是一直留在了梁郡。當然就近窺望都內紛爭是一方面,也在等候荊州方面的最新消息。除此之外,便是要將梁郡等地政務構架重新調整一番,以應對接下來的變數。

梁郡雖然也建立起來兩年之久,但是經營管理的模式卻一直粗放簡陋,未上軌道。一方面自然是因為戰爭的緣故,讓人靜不下心來認真經營地方,另一方面則是梁郡基礎實在太過薄弱,如今總算有了一些規模。

未來的梁郡,必然會是臺城插手淮南事務的一個重點。而沈哲子也有意將這一片區域打造為一個緩沖地帶,所以趁著武陵王還未入郡,進行一些制度上的改革,也是積累一下相關方面的經驗。將淮南政務屬官們調來此處,存意上下共同成長。

說到底,他壓根并不相信什么飽讀經義便可德治地方,他更看重的還是技術性的行政官員。至于德治教化方面,他會組建一個獨立于行政體系之外的宣傳團隊,彼此互無干涉。

中樞與方鎮,雖然立場和視野都不相同,但若落實在地方上的控制權,需要爭奪的無非錢糧人地而已。

沈哲子在巡視地方屯戍的同時,淮南這些屬官們也沒有閑著,對于梁郡各項資源進行了一個比較徹底的統計并造冊。如今的梁郡,名義上下轄五個縣治,但這只是字面上的數字,實際上眼下梁郡有效統治區域還只限于包括梁郡城所在的全椒、阜陵兩縣之地。至于其他的地方,倒也不是管理不到,而是太過荒涼,尚未建設起來。

沈哲子落座之后,紀友便遞上近來所整理出的統計籍冊。這籍冊格式俱都是使用的早年沈家家業經營所用的那種表格,一來是沈哲子的閱讀習慣,凡他在職之處,俱都推行這種記錄方式,二來表格造冊無論是登記填寫還是審核起來,都清晰明確,不易涂抹。

錢糧一項,顯示出梁郡的收支已經出現了盈余。雖然數額并不大,但這無疑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要知道梁郡創建以來不過只有兩年多的時間,從一片廢墟之土,既要大興土木,又要招募安置游食流民,還要墾荒備戰,居然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出現盈余,哪怕是紀友等人親自核算得出這樣一個結果,都好像做夢一樣不敢相信。

梁郡的收入多種多樣,其中最大宗的便是民租地租。此前沈哲子便一直在推動手工工坊的發展,尤其是涂水周邊并近江航渡附近,土地或是直接圈禁、或是與鄉宗進行置換,將這些土地俱都收入過來集中開發。

在古代環境中,限制商貿發展最主要的原因便是物流成本,其次才是商品的產出。梁郡接連兩位官長,無論是沈哲子還是庾條,對此都有深刻認識。梁郡地近江東幾大商貿市場,無論京府還是建康,俱有水道直接勾連,所以天然便是諸多商品最適合的產地。

因為如此優越的地理條件,加之沈家在江東經濟圈所擁有的號召力和影響力,當然會令大量商賈涌入。商品就近產地,單單節省出來的物流成本,便超過商品本身價值的數倍乃至數十倍。

當然最主要還是生產環境的改善,淮上大勝之后,梁郡徹底沒有了兵災隱患。所以在淮南大捷前后,梁郡這些工坊地租,價格飆升達十數倍。當然,梁郡荒土連綿,如果想要私下圈地生產,實在再簡單不過。

可是,梁郡與江東交流的水陸通道,幾乎盡在淮南都督府控制之內。生產了運不出,照樣不能變現獲利。而就算是能夠小規模私運過江,同樣還要面對市場的監察。無論是都中的鼎倉,還是京府的商盟,對于貨品來源都有一定的控制權。來歷不明的商品,極難抵達進入市場。

這是從生產到銷售一整條線的監控,就算全部能夠擺脫,那么所需要付出的成本之大,已經遠遠超過了正軌途徑的成本。

所以說,無論任何經濟組織,一旦構架起來,無論標榜多么高尚,其核心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欺行霸市。這一個道理,古今皆同。哪怕是后世一些以民主福利為名的工會組織,精髓同樣在此,控制生產力,控制票源,你只要有了資源,就有話語權,有了話語權,便能兌現為利益。甚至就連一些純福利機構,都需要競爭受惠群體,競爭募捐權。

沈哲子苦心打造的商貿體系,其威力已經逐漸顯露出來,而且并不是通過政治權利來體現。當然,其存在的前提和保障還是沈家所擁有的權位和軍隊。否則,根本不會發展成這么大規模,早已經不知道被宰殺多少回了。

隨著梁郡商品生產基地的規模成型,對于商賈的入場,也已經有了一個比較穩定的流程。首先想要獲得資格,必須是商盟或隱爵成員,商盟是人脈途徑,至于隱爵則就是繳納準備金。其次想要正常生產,則就必須租用比例一半的淮南都督府籍民。

沈哲子也知道這些商賈敢于離鄉經營產業,自然不可能是尋常人家,必然會有大量的蔭戶人丁。他也不奢望這些人全部使用淮南籍民,一半一半也是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比例。而且對于商賈,如果愿意將蔭戶轉化為籍民,也都有多項福利褒揚,比如減免地租又或提供物運服務之類,算是拿錢買人。

這樣一種模式,對于一些想要試水的商賈吸引力是巨大的。他們甚至什么都不用準備,只需要帶來足夠的錢財,就能在梁郡進行生產,工匠、場地、材料、運輸乃至于銷售途徑一應俱全。而且隨著淮南的經營和發展,還有最重要的邊貿開市,未來的淮上才是一個較之江東還要更大的市場。

梁郡的財政收入不獨于此,由于境中絕少民渠、私埭,倉儲貨棧之類也都屬于郡府和都督府所有,只要有貨品產出,無論是存儲于倉,還是浮運水上,都會有源源不斷的利潤產出。

雖然收入不菲,但是開支也大。最大宗的軍費暫且不提,單單境中各項基礎建設,尤其對水道的維持和修葺,便是一個不能間斷投入的無底洞。

水利自古以來便是一個怎么重視都不為過的大難題,許多興盛一時的大一統朝代都在這方面栽了跟頭。如今的淮南之所以能夠維持經營,那是因為獲利的僅僅只有淮南軍一方,所以成本還能得到有效控制。

從梁郡的財政情況也能看出來,收入主要來自于對境外資財的涌入。這也是沈哲子急于將鼎倉拉到江北來的原因之一,許多更深刻的政令,以淮南都督府立場都不便去做,但是借助鼎倉則就沒有這種問題。鼎倉是一個民資基礎,但是官方經營,彼此互有制約,是一個非常合適的債券承銷機構,能夠大大加強民財募集規模和效率。

而且一旦鼎倉得以過江,沈哲子便可以將眾多由梁郡郡府掌握的經濟資源并入鼎倉中,削弱郡府對于市場的干預。到時候,無論何人擔任梁郡太守,那也就坐享太平富足。就算有人想要再用江東那些舊方法大肆侵占土地人丁,但想要真正獲利的話,還需要受到多方面的限制。

未來的梁郡,乃是淮南與江東朝廷的緩沖地,所以沈哲子致力于將之打造為一個官民共營的特區。至于更往北的淮南本鎮和豫南等地,他便不會再與民分利,而是要由都督府完全占據主導的先軍基地。所以從這方面而言,梁郡也是一個包裝甜美的陷阱,一旦人、資受惑于此繼續北上,那就是來得去不得,會深刻感受到亂世中那種鐵血作風。

淮南的現狀,沈哲子與一眾屬官們討論良多,主要還是集中在管理制度化。在不刺痛臺中的前提下,將一些商貿和民政規定以淮南都督府軍令形式頒行確立。這樣之后,未來誰想違禁,那就真要試一試沈哲子符令法劍利或不利!

對于法規的創制,沈哲子手下如今也有人才,那就是今次隨同過江的江夏李充。李充這個人,意趣本就悖于世風,乃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刑名之徒。至于時下所言刑名,倒也并非完全是指的信奉法家義理的人,而是指的凡事講規矩、講法度,不循人情,少于變通,所以是一個頗有貶義的詞。

其實任何受過后世現代生活熏陶的人,到了魏晉這種放達年代,都可稱之刑名之類。尤其沈哲子這種務實的作風,更是不折不扣的刑名之徒。所以許多對他看不順眼的時人私下對他不乏抨議,言道他也是跟庾亮一類,都是外則玄雅,內則刻薄,表里不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