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是猜到了,還是聽說了?”
興男公主聽到這問話,俏臉更加顯得糾結,頭顱不免垂得更低,澀聲道:“早前在都,阿翁傳信告我,言是夫郎大功驚世,日后或許人情眼望都有非議。
此前我是不懂,可是、可是……”
猶豫片刻之后,興男公主才終于將她離都之前在苑的事情講了一遍。她雖然自來無甚憂愁,但也見識過世道險惡,能夠感受得到或是因為人言,或是自家夫郎太過出色,母后心內對夫郎已經漸漸有了防范疏遠的想法。
這種感覺實在讓她有些無法接受,倍感糾結。此前在去淮南的時候,便一直糾結著該不該告訴沈哲子。又擔心沈哲子得知母后心境的變化后,也會因此感到困擾煩憂。原來在淮南鎮,因為有了夫郎的陪伴,這些心事還都可以隱藏,但是隨著南行越近建康,她的心情便更加低落,眼看著母家、夫家有所疏遠,也實在讓她倍感為難。
沈哲子在聽到興男公主講述之后,一時間也是不知該要怎么開導,他是自有巧言善變之能,但是在面對自家娘子的時候,實在說不出那些大功遭忌的叫屈言語。世道人情自有殘忍之處,而最殘忍莫過于左右俱是至親,偏偏彼此又都沒錯,說實話算讓他自己面對取舍,都要倍感為難。
“最初聽到母后想要把夫郎召回,阻你再建功事。我心內真是氣憤的不得了,什么時候賢能勤事,勇于王命反而成了罪過?我家夫郎自有大才難掩,世道眾人都有不及,算旁人心懷嫉恨,母后她怎么能有此想?”
講到這里后,興男公主語調更顯干澀:“母后于我,是骨肉人倫至親,我與夫郎又是并蒂共生的夫妻,幼來便入家門,講到朝夕相處的情深,我自然要擇于夫郎。母后她既然見疑,那一并把我都拋棄吧!我是一定要跟從著你,怎樣都要到你身邊去!”
聽到懷內女郎悲傷難掩而又堅定的語調,沈哲子心內也是多有感觸,俯下身去嘴唇深深印在公主光潔的額頭,語調亦有幾分動情:“蒼天待我實在太厚,若是不能竭盡全力回報世道,我真怕來日天命奪我諸多恩寵!”
興男公主聽到這話后,身軀卻是悄然一震,繼而眼角便微有淚痕:“沈哲子,你知不知?我去到淮南,你能朝夕伴我,我真是高興得很,真是……我總是不想見你太為難自己,不想見你太勞累。往年我是喜聽旁人夸贊我家夫郎如何的賢能,如何的英武,但我其實心里最想,能夠朝夕陪伴你,你是那么聰明,從小把我的神思念想都給騙去,我不在你身邊伴著你,都不算是一個完整的人……”
“在淮南,我是見到自家夫郎有多么英武,多么受人擁戴。旁人也都敬我,但都無關我是否帝宗公主,全因我是你家的小娘子。我是真的高興,我家夫郎自來不凡,本該要受到世道這樣的推崇。可是我又怕,怕母后所憂無錯,因為我是真的見到,真的見到許許多多的人,他們是只知君侯,不知君王啊……”
沈哲子聽到這里的時候,兩臂驀地一僵,興男公主自然感受到他這異狀,兩手死死攥住他的袍帶,兩眼則直直的望著他:“沈哲子,你是那么聰明的人,總有法子安慰到我。真真假假都好,你知無論你說什么,我都會信,我都聽從,我真是難受得很……我、我真的擔心,你是那么賢能大才,未來還要掃蕩群邪,興社稷。可是、可是,阿琉他拿什么跟你較?跟你起來,他、他真一無是處。算你不作此想,到時也定有人去逼迫你……”
講到這里,興男公主身軀都變得瑟瑟發抖,蓄滿淚水的眼眶不乏驚悸,仿佛透過虛無看到什么恐怖的后來之事:“我不是什么高才女子,也只是聽你講過一些史說舊事。真要到了那種時候,算你忍耐得住,旁人忍不住啊……阿琉、阿琉他也不是大氣魄,你能停下來,他未必停得住,咱們一家人,或都要共赴黃泉了……你要是忍耐不住,我、大概那時也會有人逼你棄我吧?你又忍不忍得住?”
沈哲子沉默聽完公主的泣訴,然后端正坐姿,兩手捧住那梨花帶雨的俏臉,認真凝望許久,然后才自嘲一笑:“人皆道我才高,我也以此自視。但其實百勞千累,人又怎么能世事通覽,全無遺漏。我家娘子終于長大了,早前我竟不知,我、我是該要高興,但也真是有幾分失落。我不是圣賢,心力也有窮竭,也有困頓,我是要逞強,要能人所不能,可是,我也有、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看到沈哲子嘴角泛著苦笑,頗有頹態,興男公主頓時愣在了那里。在她心目,自家夫郎自是無所不能,沒有什么能夠困擾到他,而此一類的表情,她是第一次在沈哲子臉看到。雖然是第一次看到,但卻給她以似曾相識之感。
究竟在什么地方見過?
興男公主略作思忖,很快腦海便浮現出另一張面孔,那是一張病態蒼白的臉龐。而當這張臉龐浮現在腦海時,興男公主才意識到她之所以感到熟悉,并非相貌,而是言辭語調。在那個午后,她的父皇一如眼前的夫郎,也是拉著她手,不乏欣慰言道:“朕的興男,已是長大了……”
長大了?
當兩張面孔,一樣不乏無奈的神情,漸漸在興男公主迷蒙淚眼重疊到了一起,興男公主才意識到,她根本從未長大!一樣的蠻橫沖動,一樣的無理取鬧!她的父皇,她的夫郎,俱是她生命最重要的人,而他們待她也都是無珍愛,予求予取,同樣的溺愛縱容,也一直都試圖在她面前維持一個偉岸且無所不能的形象。
可是她完全感受不到這份苦心,多年前是這樣,拉著幼弟一定要強見父皇,也見到了垂死的父皇極力要在她面前掩去的那軟弱一面,迫得父皇不得不在她面前坦言:“諸多世事,都是無奈,任性難存……”
那聲調,那神情,一如眼前的沈哲子。她總是太任性,總是要將至親近的人逼迫得退無可退。
“對不起,對不起……沈哲子,我真的錯了,我不該、不該說那些蠢話!你不要、不要……”
興男公主兩手緊緊抓住沈哲子袍帶,眼已是淚如滂沱,但卻拼命瞪大了眼,唯恐眨眼之后,眼前的夫郎也要拋棄了她。
“這不是你的錯,是我太逞強。我總覺得自己能打理你這一生,哪怕蒙騙也要讓你一生福樂無憂……”
“你能的,你、能的……你憑什么不能?你說的什么話,我都信……我是這么好騙,你又不是不知!”
聽到沈哲子這么說,興男公主更加惶恐,整個人都撲到了沈哲子的身,淚水更是滾滾涌出:“我說什么,想什么,全都是你教我……你教的我,你不該拋下我,你不能!”
沈哲子抱著女郎啜泣抽搐的嬌軀,心情不乏沉重,他是真沒想到,自家娘子向來不乏神經大條,但其實已經有了如此細膩的遠見。說實話,當聽到興男公主講出那些話語的時候,他是不乏自愧乃至于無法面對興男公主。只是再聽這女郎在他懷內泣訴,也是第一次如此真實的意識到他在這女郎生命分量之重,心情自然難免更加沉重,乃至于生出此不問世事,此避世歸隱鄉土的想法。
但這想法只是在腦海一閃而過,并不是打定主意要恃深情而罔顧公主的感受,而是因為他在世道涉入之深,已無退路。
興男公主俏臉緊貼在沈哲子肩,啜泣良久聲調才漸有微弱,沈哲子以為她是哭累入眠,剛想起身將女郎抱起送回榻,可是身軀剛剛挺直,那女郎環擁沈哲子的雙臂驀地收緊,沈哲子當即便咳嗽起來,聲調沙啞困難道:“你要勒死我啊?”
“我……”
興男公主聞言后,才忙不迭抬起身松開手臂,臉龐還掛滿了淚痕,待見沈哲子喘息轉為均勻,才嚅嚅道:“我、我是有這種膽量,我、我只是舍不得。你是我的命,你要是拋下我,那、那我真不活了!”
換言之,沈哲子若真敢拋棄她,她是敢于玩命的。
講到這里,女郎啜泣聲再次揚起。沈哲子連忙前捂住她的嘴巴,拍著膝蓋不乏無奈道:“誰又說過要拋下你,都是你這惡娘子半晌在此又哭又鬧!偏要把假的鬧成好像真有此事!”
那女郎聽到這話,小嘴一癟繼而張口咬在沈哲子掌邊,趁他吃痛撤手才破涕為笑,繼而縱身一躍將沈哲子撲倒在地,跨坐在沈哲子身,衣裙因此凌亂散開,露出胸前大抹白膩,待見沈哲子視線所望,便將胸膛一挺,纖腰一擰繼而俯身呢喃道:“我是長大了,你、你也大得很……”
暖熱氣息拂過臉色,沈哲子已是情不能忍,一擰身便直接將女郎覆于身下,當那交融一刻,興男公主在深吸呢喃之后驀地抱緊了沈哲子:“我是有膽量的,沈哲子。賢名你要分我一半,罵名、罵名我也要和你共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