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戍堡大堂內,淮南一眾僚屬并鄉宗首領們早已經濟濟一堂,座次甚至都排到了角落,足足有三百多人。就算是這樣,廊下仍然站立著許多人翹首以望。
當沈哲子并謝尚和庾彬行到這里的時候,大堂內外眾人俱都站起迎出,分列兩側,拱手為禮。一直等到沈哲子并那兩人進入室內入席,其他眾人這才各自再歸座,姿態可謂恭順至極。
如今的淮南,糧食極度的不足,沈哲子雖然沒有明令民間禁酒,但在內史府中卻是令禁頗為嚴格,包括他自己在內無論任何場合都是滴酒不沾以作表率,今天自然也不例外。案上餐食不乏豐美,但唯獨沒有酒,不過氣氛也并未因此冷落下來。一俟沈哲子落座,席中眾人俱都紛紛發聲,或是恭喜家人團聚,或是盛贊沈侯深得君王恩信體諒。
沈哲子端起熱湯茶對席下眾人示意,笑語說道:“今日風雪盈野,本來一樁家事而已,實在不敢勞煩于眾。但是風雪雖盛,卻難阻熾熱鄉情,此鄉此民,使我受寵若驚,能夠居任于此,受此淳樸厚重鄉情加身,也是我的大幸!”
“使君又何須為此謙禮之言,吾鄉吾民,能得保全,除深賴使君之外,無仰于此世第二時賢!大恩厚庇,豈是言辭能表!君王明識禮遇國士之選,乃是社稷復興之兆,我等生民,俱承恩澤教化,實在倍受鼓舞,鄉情盈途,無懼嚴寒!”
席中一名年高鄉賢站了起來,袍袖一撩擦掉已經流入胡須里的鼻涕,帶著濃厚的鼻音高聲說道。雖然看起來的確是已經風寒難耐,但是語氣卻是高昂振奮,也實在情志可嘉。
此老宣聲之后,余者席中一眾鄉賢也俱都紛紛開口附和,濃熱的酪漿一飲而盡,氣氛實在熱烈。只是那豪飲姿態落在沈哲子眼中,總覺得這些人不過是借機多喝幾杯熱飲驅寒。
接下來,沈哲子又向眾人介紹一下身邊的庾彬和謝尚兩位苑使:“這兩位都是豫州舊望門戶庭內時選俊彥,早年社稷暗隱,王業蒙塵,他們先人不得不背離鄉土,扶鼎中興于江表。如今王師勇進,掃蕩群奴,未來回歸故國,也必為當時先驅!”
陳郡謝氏和潁川庾氏在中朝時并非一等煊赫門庭,但也已經頗具時譽,尤其是早年庾彬的父親庾亮執政江東,在座淮南鄉人若是有從事于祖約的,大概也會聽過祖約痛罵庾亮其人。所以在聽到沈哲子介紹他們家世的時候,在座也是不乏人對這兩人舉杯致意。
謝尚還倒罷了,他雖然至今還未居顯位,但是本身儀容、風度都為翹楚,無論身在怎么樣的環境中都引人注目,早已經習慣了這種氛圍。不過庾彬其人久居鄉土,已經很久沒有經歷過這種被環顧矚望的情形,因而應答更顯出幾分局促。而且在剛才看到沈哲子這個早年舊友如今廣受時譽擁戴,舉止雍容大度,羨慕之余更有幾分自慚形穢。
眾人即便是對這兩人有所恭維,其實也都流于表面,無非是給沈侯一個面子,不至于到此冷場。講到熟悉的話,他們對這兩人各自的堂弟倒是更了解得多。于是話題自然而然,很快便就轉移到了謝奕和庾曼之身上。
這兩個家伙,如今已經是淮南少壯之中的翹楚。時人多有類比臧否之風,哪怕在淮南也不例外,只是所品鑒的人物卻與江東玄談沒有太大關系,而是主要集中在淮南這些戰將之中。
比如如今沈哲子麾下眾將,也被鄉人推舉選出一個四彪八俊,像是壯年派的郭誦、韓晃、毛寶、路永,俱都是獨當一面的宿將、悍將,而且在剛剛過去的戰事中俱都建下大功,便被推舉共稱為四彪,以虎將頌之。
而八俊則就是淮南這些年輕將領們,像是沈牧、沈云并謝奕、庾曼之等等,俱都在此列。這當中除了沈牧如今已經坐鎮譙城、執掌方面,剩下的雖然還是稍欠歷練,但也都能獨領一軍,在淮南、豫南之間頗負威名。
眼下那些戰將多都戎事在身,戍守于外,在場的倒是不多。不過言及他們各自戰事功績,在座眾人也都如數家珍。這就得益于江虨等人在鎮中不遺余力的宣傳這些戰將的勇戰之名,以至于淮南鄉野小童言起沈使君麾下一干戰將,俱都能掰著手指頭一一列數。
謝尚在聽這些鄉人們言及堂弟謝奕的事跡時,心情是不乏復雜的。他家無論在南在北,都不算是什么一流的名望門戶,早年南渡,他父親因為灑脫玄雅而被時人高選為江左八達,原本他也是循著父親的舊途,想要憑此顯拔于時。可是隨著世事的演變,哪怕在江東,玄虛世風都為之收斂許多,這一類的作風也漸漸不再為世道所稱許。而隨之取代興起的,則是駙馬沈哲子所倡導這種勇于王師,勤于建功的務實之風。
從謝尚自己內心而言,他當然知道駙馬所倡導的這種勇進勤勉對世道、對個人都更加有益,否則也不會選擇北上建功。而他的堂弟謝奕,也的確因此而時譽鵲起。但是從感情上來說,謝尚心情難免還是有些失落,主要則是感慨于父輩那一代的努力終于還是免不了被世道所拋棄的宿命。
今夜這一場宴席并沒有持續太久,大概是這些鄉人們也不愿做打擾人家夫妻久別重聚、帷門密語的惡客,所以等到風雪稍稍停下,俱都起身告辭,就此散場。
那些人雖然走了,沈哲子卻也沒有時間轉身折入香閨,還要與謝尚等人談論一下江東近期的形勢變化。他這里雖然已經得到快馬急報,但是具體的細節所知仍是不多。
鄉人們俱都退場之后,沈哲子等人俱都轉入側殿。這一次便沒有了太多外人,除了謝尚和庾彬之外,還有杜赫、紀友等一眾淮南屬官,十幾人小爐圍坐夜話,氣氛倒也不錯。
各自落座后首先開口的便是紀友,他在淮南主要負責各類給用倉儲,此前負責將公主一行那近百輛車的物貨登記入庫,一直忙到了現在,甚至連剛才的晚宴都沒能參加。
一俟落座,他便翻開那長長的貨單,感慨道:“今次公主北來所攜物貨,不乏珍品,多有時用之物,倒是略解鎮下物用之乏。”
說話間,他便歷數這些物貨種類。江東那些人家送禮,倒是也還懂得考慮實用性的問題。除了皇太后所賞賜的一些禮器僅具擺設之用外,其他不乏銅、鐵、棉、麻、皮革、肉、脯之類的稀缺物用。這些東西在江東或是籌措不難,但是在如今的淮南,尤其是水路運輸完全停擺的情況下,實在算是應時禮贈。
杜赫在席中聽到這話后不免皺眉道:“我等眼下俱系國任,官用私有還要裁清。這些物貨都是公主私奩之物,不可直接錄入府庫。”
紀友那里也是一時忘形,聞言后便笑一笑:“道暉兄所言,我又怎會不知,這些物用都是另冊收錄。來日如何納入府用,自然還要再請示公主。”
沈哲子聞言后倒是也忍不住笑一聲,其實他過江以來,公私之用便一直沒有一個準確的界限。這倒不是因為他公私混淆,問題是臺中那里根本就沒有物用資助撥發,而早前的淮南、梁郡等地俱都一片久戰廢墟,在地方上也根本獲取不到什么物用,幾無財政可言。他不想受此掣肘,兼之北上以來戰事連場,如果不是事從權宜,也根本支持不起運作。
不過如今淮南局勢總算得以穩定下來,財政方面還是要架起一個穩健清晰的構架。倒不是他吝惜于自家財貨不愿輕施,事實上到了如今這個局面,就算沈家江東豪首的家底投入到淮南中來,能夠發揮出的作用也已經少之又少。如果還保持這種公私糾纏不清的局面,未來也會成為他受人攻訐的一個罪證。
不過想要完全將公私割舍開,也不是那么簡單,且不說沈家自己近乎獨力的將梁郡創建起來,單單此前江東鄉人們往淮南投入的物貨,其中還牽連著沈家在吳中鄉土一些資產置換。加之那些鄉人們此前大手筆的投入,才換來如今淮南大好的局面,而這還僅僅只是沈哲子整個北伐計劃的開始,所以是一定要確保鄉人們此前投入的回報,才能給未來的淮南拉來更多的助力。
眼下的淮南,是兵壯內虛民疲,底子還太單薄。沈哲子在構思這些財貨交易的時候,還要緊扣一個原則,那就是人、地這兩個基礎,絕不容許私相授受。甚至就連他們沈家自己,沈哲子都不打算大規模的圈地自肥。所以,對于未來淮南的經營,沈哲子是打算將鼎倉主體拉到淮南來,將鼎倉作為主要承銷商,用類似國債的形式來維持淮南未來的建設和繼續向北發展用兵。
但是如今的鼎倉已經是臺城財政最大的一塊,哪怕此前是由沈哲子親手締造出來,不過現在隨其壯大,他是不能再視作庭門私產而任意處置。
想要從臺中虎口奪食,難度可謂不小,所以首先要做的便是要將臺城打散,甚至連一個表面的聯合都不能有。最關鍵的一點,便是要將王導這個對于時局有著特殊意義,并且有能力籠絡各方的人給踢走,或者暫時讓王導不再具備這種能力。此前臺城中那一番人事調動,核心目的便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