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條的歸都,雖然不及沈充歸都引起那么大的轟動,但是該知道的基本都知道了。畢竟庾家和沈家如今關系如此深厚,而庾條過江北上正是接替了沈哲子此前在梁郡的職務。他趕在這個時節歸都,不用想必然是淮南方面的先驅。
所以在得知這個消息后,臺中不乏臺臣腹誹,果然沈家還是難改那吳中陋鄉粗鄙作風,不見兔子不撒鷹。沈充和庾條前后腳歸都,事情怎么會這么巧?肯定是已經做好了約定,拿到了好處才會放開姿態。
不過心中雖然有不滿,這總歸是一個利好消息,所以臺內仍然不乏人趕來迎接,想要搶先一步見到庾條以打聽出沈維周究竟是怎樣的心意想法。
不過這些人注定要失望了,庾條今次歸都,也并沒有帶來淮南的捷報,無論公開或是私下的場合對于淮南事務也都不過多談論。似乎今次庾條歸都,僅僅只是簡單的述職。其實也并不簡單,好像也還有別的使命。
司馬勛其人,身世堪稱離奇,早前在都中倒是也引起了一些議論。不過對于其人,臺內絕大多數人還是倍感陌生。所以最開始他們的關注點也并不在其人,只是在庾條那里實在沒有打聽出什么有用的資訊,這才留意到隊伍中有這樣一個人。可是當注意力放在司馬勛身上時,許多人心內便生出了疑惑。
相對于此前作為臺使離都那種小有風光,司馬勛今次歸來堪稱落魄,他是作為囚犯被監押回來。手足俱帶鐐銬,整個人蓬頭垢面,形容枯槁,較之早前已是判若兩人,本就不是一個熟悉面孔,所以最開始甚至沒人能夠認出他來。
只是因為隊伍中有這樣一個特殊存在,難免會有旁人問起,庾條隨口回答才叫破其人身份:“這一個乃是淮南鎮下一罪囚,名為司馬勛。今次恰逢我要歸都,所以維周托我將罪囚押送入都,交付有司論罪。”
淮南罪囚?
前來迎接庾條的臺臣們聽到這話,不免便上了心。眼下正是一個微妙時刻,各方一舉一動都不乏深意,尤其淮南又是時下眾望矚目的焦點,自然更加是凡有風吹草動,都有人要去大肆解讀背后深意。所以庾條那適逢湊巧之言,又怎么會有人相信?
如今上下內外都在焦急等待著淮南捷報入都,并且已經為此做出了巨大的讓步,然而捷報還是沒有等來,反而等來一個罪囚?這當中必有深意可供咂摸!
于是眾人在散去之后,俱都開始紛紛打聽司馬勛其人其事。往年其人托名宗室南來建康,但卻無人問津,如今作為一個罪囚故地重游,反而迎來了萬眾矚目,也真是造化弄人。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尤其是在臺城這樣一個關系糾結成網、消息高度集中的地方。加上司馬勛其人早前入都的經歷也不算什么秘密,只是乏人關注而已。如今被一番追查下來,很快甚至就連早前此人名列荊州捷報函文副本都被拎了出來。
對于司馬勛其人的身份背景,眾人自是嗤之以鼻。雖然時下并沒有什么太高超的技術能夠辨別血脈疑難,但哪怕是口口指認,也不可能隨便一個人冒出來就能充作宗室后代。畢竟跟冒籍世族相比,冒充宗室的政治性要更大得多。
濟南王司馬恂這一脈,確鑿可查的傳承僅止于其孫子司馬耽、司馬緝一代,司馬耽無子、司馬緝繼嗣。但是由于司馬緝跟隨成都王司馬穎作亂,所以其人嗣位甚至都不為東海王司馬越一脈所承認。元帝一脈本就是越府班底,如今的宗正記載濟南王一脈,甚至僅止于司馬耽。
如今居然冒出一個人言道乃是司馬恂玄孫一輩,無論是在禮法上,還是在血脈上,又怎么可能獲得承認!
當然,這也不是臺臣們眼下關注的重點。司馬勛這個宗室身份是不是真的,他們也不在意。關于其人早前在建康城的活動,唯一有一點隱晦的便是通過什么樣的途徑成為謁者仆射,并且作為臺使前往淮南。
這些秘密,對于普通人而言或許終其一生都追查不出來,但眼下是臺城各方齊齊出動,很快便將這當中的彎彎繞繞調查的一清二楚。
謁者仆射雖然僅僅只是臺內光祿勛下屬六百石,但本身已經是清顯職位,要決定這樣一個職位人選并不簡單,既要有主官選用,還必須要有司職典選的官員舉薦。司馬勛在出任謁者仆射的時候,光祿勛恰好出缺,選用其人的乃是副手太中大夫汝南和茂,而舉薦其人入朝的則是原司徒府屬官汝南丁蔓。
這些內容,倒也不必深查,無論是舉薦還是選用的函文都可以直接在官署文籍中查出來。重要的是,這兩人為何要提拔這個明顯身份存疑的司馬勛?
兩人同出于汝南,臺臣們首先動腦筋自然是在鄉籍上面。但這方面的追究實在無甚結果,而且司馬勛與這兩人幾乎沒有任何牽連,而這兩人之間彼此私交也是乏乏。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當臺臣們放棄鄉籍這一條線索之后,很快便就注意到這兩名臺臣之間另一條聯系,那就是瑯琊王氏的王彬!
王彬早年擔任過光祿勛,和茂正是由王彬選拔任用,而且彼此私交不錯。至于丁蔓,則就是王彬繼室所出之女的夫家家翁!
當查到這里的時候,許多上司嘴角一歪、下屬疲勞追查的那些奮斗在第一線的臺臣掾屬們,幾乎都被自己的努力感動落淚。事情已經清楚了,這個司馬勛是通過王彬的關系得以入朝并且擔任謁者仆射的。甚至就連最后司馬勛以謁者仆射這一職位而擔任臺使出都,背后都能查出來王彬的影子!
于是這些追查出來的內容,很快就被整理成為最終結果,遞交到了臺城各方大佬案頭上。至于王彬與司馬勛有什么牽扯,又為何要派其人過江,以及在淮南犯了怎樣的罪事,已經不是下邊這些具體辦事的掾屬能夠追查到的了。
其實在手底下掾屬們追查那司馬勛來歷的時候,臺輔大佬們已經各自不乏猜測,而且也在關注這個司馬勛被送到何處衙署來猜度其人罪過。可是庾條在入都之后,直接便將那個司馬勛丟在了石頭城監押起來,自己則拍拍屁股入住通苑,等待他家阿姊皇太后召見,半點沒有要將司馬勛送往有司的跡象。
當司馬勛與瑯琊王氏這一點聯系被揪出來之后,臺輔們便嗅到一絲淮南意指瑯琊王氏的味道,繼而便難免對那個司馬勛更加關注,也更好奇淮南究竟給其人身上安置了什么罪名。胡亂猜測根本毫無頭緒,最直接的作法莫過于直接去詢問當事人。
懷有此類想法的人不在少數,能夠這么直接的自然都是親近之人。當諸葛恢拿到這一份情報匆匆往臺內王彬官署而去的時候,行到大門口,便見蔡謨與曹曼正結伴從王彬的官署內行出,彼此碰面之后,俱都略有錯愕,片刻之后曹曼才苦笑一聲,說道:“世儒略抱小恙,已經請辭歸家。”
“恰在庾幼序歸都未久離臺。”
蔡謨語調便有些生硬,甚至懶于替王彬做什么掩飾,直接說道。
“果然……”
諸葛恢聽到這話,臉色不免更加難看,三人站在王彬官署門前,俱都面面相覷,不清楚接下來該要怎么做,是就此散去還是直接追到王彬府上詢問究竟,氣氛一時間微妙而且尷尬。
就這么枯立片刻,諸葛恢突然望著曹曼問道:“早前世儒居任會稽,長澤你曾與同往,不知那時世儒可與沈士居積成深恨宿怨?”
曹曼聽到這話,臉色已是不自然的變了一變,他也不是傻子,當然明白諸葛恢是出于何種心理而作此問。而聽到這個問題之后,旁邊的蔡謨眼神也轉為凌厲,雙眼直勾勾望著曹曼。
“道明兄何出此言?怎么可能……絕不會是……”
被眼前這兩個道明直勾勾盯住,曹曼不免有些語無倫次,連連擺手。
正在這時候,側巷里突然又轉出一人來,乃是丞相府長史泰山羊忱,見到這三人立在王彬官署門前,下意識往后一縮身,然而曹曼好不容易等到解圍者,忙不迭對他招手打招呼。
“三位莫非也是來見世儒兄?怎么不入署內?”
眼見躲避不過,羊忱硬著頭皮行上來,干笑一聲繼而問道。
蔡謨聽到這話后,冷笑一聲,當即便拂袖而去。至于旁側的諸葛恢倒還算是和氣,先對羊忱解釋一下王彬已經離開臺城,然后趕在羊忱開口之前,同樣也告辭離去。
剩下兩人被晾在當場,羊忱看看離開那兩人背影,眉頭已是微微皺起,他奉丞相之命來此,而王丞相也猜到王彬已經離開臺城這種可能,同時也叮囑他若是遇到其他同僚,不妨請回丞相府。可是他這里還沒來得及邀請,那兩個道明已經分開離去。
在原地默立片刻,羊忱才又望向曹曼,上前一步拉住他手腕低聲道:“早前世儒兄居任會稽,長澤你曾……”
曹曼聽到這話,已是忍不住以手掩面,長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