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潭返回臺城的時候,臺城內早受驚擾,各宮寺官署燈火俱都亮起。不乏掾屬官員側立道途想要窺望動靜,又有人自恃親厚,上前詢問到底發生何事,可是在看到虞潭那頗有不善的神情后,也都乖乖閉口不言,訕訕退去。
當虞潭返回官署的時候,此前派出的屬下回報,就在那些年輕人聚集在大桁附近時,果然東籬門和北軍一些宿衛軍士們發生了異動,如今那些異動宿衛官長已經被暫時監押起來。
聽到這消息后,虞潭心內不免后怕,同時不乏惱怒。他雖然主掌護軍府,但是宿衛可以說是成分最復雜的一支軍隊,各方俱都將手探入其中扶植自己的力量,絕非哪一方能夠獨掌。
虞潭甚至不敢想象,當那些年輕人們聚集在大桁外時,突然有一群宿衛沖出來大殺一通,將會給時局帶來怎樣的動蕩和影響。屆時他這個護軍將軍誠然不能置身事外,而那些年輕人名義上還是在給沈維周請命,結果釀生如此慘劇,可以想見清議也絕不會放過沈維周,甚至可以直斥其人恃功惑眾,心懷不軌!
就算是現在,事態沒有轉為最劣,但惡劣的影響是無可避免的。就算沈維周其人有再大的功績,也絕非清議鄉論能夠量裁定論,否則臺輔諸公、典章禮法又有什么存在的意義?
“暗潮息一聲,心情也是頗感復雜,沈維周今次真是大功壯節,但正因功事太高,也讓時局中人心更加激涌,俱想分一杯羹。此一類隱激涌,甚于刀兵。義士壯功,更增世道紛擾……”
虞潭嘆藏在暗處的對手和挑戰,當中所包藏的禍心并蘊含的兇險,較之真正的戰陣廝殺都不遑多讓,若是不能應對得宜,只恐功業俱廢啊!
那幾個疑似心懷異圖的宿衛將領雖然被擒下,虞潭也不打算由他自己窮究,倒不是因為懼怕兇險,而是這種事無疑交由沈充去做才更恰當。而且就算是追究下去,虞潭也并不認為能夠追查出什么來。今次之事說到底還是沈維周人望太高,致有此亂。而那些潛謀者僅僅只是利用了這一點,而那些異動之宿衛將領,頂多只是追究其人擅離職守,很難有更大的收獲。
于是他只吩咐將人送入護軍府監室嚴密監押起來,并不在第一時間提審追究。
這會兒,臺省各處也都紛紛派人前來詢問詳情,這些詢問自有護軍府屬官前去應付,但虞潭也沒有太久清閑,很快丞相府又有人來請。
當虞潭抵達丞相府的時候,臺內凡兩千石以上者,早已經悉數到場。甚至一些今日并不當值而歸家的臺臣們,也在得訊之后連夜返回臺城。
此時殿堂內早已經議論紛紛,且不乏爭執。虞潭入殿之后,眾人不過轉望一眼,繼而又都專注于此前的討論。在行至沈恪席位前時,虞潭對他微微頷首,沈恪眉目之間焦慮才略有收斂。
“既然虞公已經到來,可否請虞公為諸位詳述一下此前大桁外的亂事?”
席中一人開口說道,繼而嘆息一聲道:“都下已經許久未有大亂滋生,今日竟有亂民直沖臺苑宮禁,實在令人思之凜然!”
其人話音剛落,席中便有數人眉梢揚起,似要張口反駁,不過這時候虞潭已經抬起手來將要開口,其他人才暫時收聲。
“此前大桁下確有一樁紛擾,近來都中群情激揚,宵禁形同虛設,常有小民漏夜浪行,確是一樁隱患。待到天明,護軍府還要與郡府共議,再申宵禁令不可廢,違禁必有嚴懲!”
大桁外那場騷亂,雖然事發猝然,但是由于護軍府反應及時,所以平息的也快。在座眾人當中,不乏人尚是不明所以,即便有所聞也都道聽途說,不得詳情。此時聽到虞潭這么說,已經有人松了一口氣。
但虞潭如此輕描淡寫的描述,還是引起了許多人的不滿,隨著他話音落下,已經有人忍不住冷哼一聲:“虞公春秋日高,所歷人事自是繁多,或是雅量篤靜,尋常難擾。然則今日之事,不乏人言所涉者眾,實非尋常,更有人言……”
“是何人言?”
虞潭聽到這里,臉色已經陡然拉了下來,語調已有幾分不善:“宿衛恪盡職守,嚴防宮禁,并無過失。此非包庇虛言,而是據實以論!若不然,不妨請丞相主持,廷尉共審,徹查此事?若是查明失職,虞某以降,必甘受國法嚴懲!”
眾人聽到這里,臉色俱是微微一變,而此前那幾個真的以為事情確是如此簡單而松一口氣的,在眼見虞潭如此態度后,哪里還看不出必有隱情,剛剛有所松弛的心弦陡然再次繃緊。
虞潭這里不愿深談,當然不是為了給那些潛謀者打掩護,而是因為如果此事鬧大了,受害最多還是沈哲子,因為他這個目標最大最顯眼。正因如此,才會有人有恃無恐的搞一些小動作。可是如果還有人要就此糾纏不休,那么虞潭所言之徹查到底,究竟要查到哪一步,能夠牽連出多少人來,又有多少人要被迫或主動加入其中角力,只怕始作俑者都不能預知。
果然,在虞潭說完這話后,殿中旋即便陷入一片死寂沉默。唯一有些刺耳的,是尚書令溫嶠看似半睡半醒時口中所發出的幾聲意味莫名的冷笑。至于其他人,包括丞相王導在內一時間都是緘默無言。
又過一會兒,接替華恒擔任太常的長樂馮懷馮祖思才嘆息一聲,說道:“國事未定,民心不安,縱有紛擾,也是常情,不可獨咎于人事。”
“此刻諸公都集殿上,若有疑難未決,太常不妨直言,自有賢長度量公裁。”
馮懷說完這話后,另一席上沈恪已經徑直開口說道。
雖然虞潭并未直言此夜騷亂起因,但在座者既然已經聚在了一起,那么該知道的也都知道的差不多了。馮懷現在這么說,毫無疑問是指向淮南的。這是在責怪淮南遲遲沒有捷報入都,以至于臺城并不能插手淮南事,這所謂的插手自然也包括犒賞一眾建功將士。
民怨沸騰,責怪臺輔失職,不能及時封賞大功。但其實臺輔們也是感到委屈的,說實話沈維周和淮南的功績已經實實在在擺在這里,誰又敢去苛待其人其功?事實是上上下下無不想要盡快封賞定論,好盡快加入到接下來的分功盛宴中。可問題是,他們根本沒有理由啊!
一直到現在為止,所謂淮南大捷,還僅僅只是民間的流言而已,根本沒有任何正式的公文函書送至都中。而一直與淮南并肩配合作戰的徐州,捷報卻早已經在幾日前便送入了都中。可是由于缺了淮南這一最重要的捷報,徐州那里的報捷眼下也根本無法處理。
馮懷言道國事未定,再深言一層那就是直指沈哲子,故意拖延扣留捷報,煽動民情攻訐臺省,以此而興風作浪。
太常乃是典禮之選,九卿之首。長樂馮氏雖然不算是一等的南渡舊望門戶,但馮懷能夠接替華恒擔任太常,足見其人也是時譽之選。沈恪雖然共為九卿,但他這個位置是家勢硬硬托上來的,若在此前在臺內實在沒有什么話語權和存在感。可是現在少府權重,加之淮南打得如此漂亮,這都是沈恪底氣所在,哪怕面對九卿之首的太常,也敢直接面駁其人,不留情面。
“何者國事未定,沈少府難道不知?近來都下熱議紛亂,所為者何?少府官長,位列九卿,自有掾屬配置,分勞案牘,莫非少府伏案深勞以致不聞外事?”
沈恪在臺內自然不是什么人望之選,可以說是承擔了很大一部分臺臣對沈家的怨氣。畢竟沈充父子雖然更值得忿怨,但問題是那父子倆他們根本就見不到,即便見到了也不敢有放肆言辭舉動。所以當沈恪說完話后,當即便有人冷笑回應,譏諷沈恪才庸不配高位,少府獨攬事權。
“原來閣下說的是淮南大破奴軍幾十萬,維周親戰追殺奴酋石季龍千里之遙。”
若是以往,沈恪還會因為這些事情而動氣,可是現在根本就不放在心中,聞言后已是笑了起來:“其實眼下淮南尚未有捷報傳奏,淮上戰事如何也都未有定論。維周自來廣受人望,時譽之高不遜同儕,眼下身領王命慷慨國難,江東生民難免寄望崇高,或有美好愿景都是人情,這也是王業久疲,內外求興,人心可用。民聲雖不可不聞,但若將之當作臺論公裁,還是稍欠體格啊!”
聽到沈恪這一番話,殿中群臣神態無不變得怪異無比。一些立場相同的臺臣們已經忍不住笑出聲來,而另一些本就看沈家不順眼的人已是忍不住深皺眉頭,更加感覺到這土著門戶的可厭,有一個算一個都是無恥至極!
什么叫未有定論?什么叫因時譽而有美好愿景?睜著眼說瞎話不忘吹捧自家子弟,徐州戰報已經確鑿無疑擺在諸公案頭,事實已是如此,誰又會有心情因為看好沈維周而替你家吹牛!
太常馮懷這會兒也是氣得臉色鐵青,沈恪這么一說,直接將他說成了捕風捉影、輕信流言的輕浮之人,欠缺大臣體格,因而冷哼道:“徐州捷報,所論翔實,淮上戰事結果如何,已是確鑿無疑!淮南、徐州,相距咫尺,共拒強敵,何以徐州早奏凱歌而淮南遲遲無訊?王業社稷復興,自是內外齊心,上下戮力,又豈是區區一鎮獨力能支?”
“殊道不能共論,毫厘謬以千里。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太常司掌典禮,誠然國之大任。但若以此輕論戎事,是否能言之必中?何以徐州奏捷,淮南則必須完勝?”
這時候,在朝擔任侍中的賀隰也開口說道:“我是狹流末進,不敢小覷太常,言及于此,忽有一惑。若是民言俱可信,其實我是深盼沈侯今次陣仗建事更加遠闊,王師深入故國,痛擊虜庭,直抵信都也未可知。不知到了那時候,太常典禮觀之,應是先繼家祭,又或扶鼎歸國?”
賀隰這個問題,不可謂不陰毒。直接拋出一個假設的可能,卻要問馮懷一個任何人都不好回答的問題。馮氏郡望長樂,長樂治所便在信都。如此發問,便是在問馮懷是要先于家事還是先于國事?
果然,馮懷在聽到這個問題后,臉龐頓時漲成豬肝色。這個問題,無論怎么回答,都會得罪一大批的時人,根本就是刀臨頸上。而如果他拒不回答,那么時人又要非議他有沒有資格擔任太常這樣的典禮大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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