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渦水東岸,戰場早已經蔓延開來。奴軍由于本身的混亂,已經不能再將淮南軍圍堵在原本登陸的地點,前線戰卒了無戰意,用以圍堵淮南軍的防線已經越來越薄弱。
后繼能夠投入的兵力也是越來越少,有許多別營士卒剛剛被調離原本的營防準備充填防線,結果行到了半途便一哄而散,甚至包括兵長在內俱都藏匿在士卒中向遠離戰場的郊野逃去。
面對這樣的情況,淮南軍當然也不會再拘泥于原本的陣列,在前線奮戰的兵長帶領下,兵眾們以營為單位,直往前方陣型薄弱處沖殺去!
“殺奴,殺奴!此戰必勝,生擒季龍!”
“殺羯償罪,伏地得活!”
“淮南勇烈,誓破賊奴!”
類似慷慨的叫喊聲在戰陣中此起彼伏,更給那些奴兵們帶來一種四面楚歌的威逼感。雖然戰場涌動的人影繁多,但到了此刻其實真正戰況膠著慘烈的廝殺已經并不多見,奴兵們雖然仍在發足橫沖,左右狂奔,但更多的只是為了躲避后陣那些督陣士卒的催命驅趕,卻不再傻傻的沖上前與淮南軍搏命角力。
“我是晉人、是晉人……饒命、饒命!”
混亂中不乏奴兵恰恰撞上正在沖殺的淮南軍,其中便有人干凈利落的丟掉兵刃,伏倒于地,又恐遭受誤殺,極力撩起散亂的鬢發,只為顯露出那迥異于羯胡的五官臉龐。不過在如此混亂的局勢之下,他們這一舉動也純粹是多此一舉,淮南軍前線斗陣此刻目標唯有那些仍然保持著一定建制、行伍頗成規模的奴軍部隊,至于那些潰退散卒,更多的只是保持著單純的驅趕,讓這些人不能集結成伍。
如此混亂噪雜的環境里,任何的旗鼓號令都不再具備其能,淮南軍尚能保持營伍建制,關鍵就在于每一名伍什、兵尉等兵長們俱都身先士卒,兵眾們則亦步亦趨跟隨于后。
英雄自需狂飲血,封侯每從行伍出!
淮南軍對于兵尉等基層兵長的重視程度極高,甚至還要追溯到立鎮成軍之前,這其中最值得一提的自然是莫仲那個本為士家子,戰陣立殊功,因而拔出行伍的傳奇兵尉。
雖然淮南軍成軍之初,為了加強對軍隊的控制,沈哲子也將大量自家子弟、部曲并故舊充入軍中,但這些人絕大多數都非直接身居要任,甚至庾懌之子庾曼之,包括沈哲子堂弟沈云在內,都是從相對基層的兵尉漸次拔用起來。這些世家子弟們身居此職,本身對于兵尉這個基層的職位便是一種加強,其后積功拔舉而用。
此前奴軍尚未南來的時候,這些世家子弟們多數都率領著百數兵眾深入豫南,甚至取得了城父大捷這樣輝煌的勝利。其后無論是穎口之戰,還是肥口之戰,這些年輕人們都得到了充分的提拔重用,像是沈云獨力防守硤石城這一要地,庾曼之坐鎮八公山,謝奕領軍于肥口之間策應。
雖然這些年輕將領們的拔用過程絕難做到公平公正,當然還有沈哲子特別關照、予其更多表現機會的緣故在當中。但也最起碼做到了每一次拔用都有功可憑,有跡可循。以沈哲子在淮南的權柄和地位,已經不需要這種看似多此一舉的方式來樹立那種恩威出于門下的印象,但還是相對嚴肅的執行下來。
之所以要這么做,一方面是要告訴這些年輕人,他們能夠在軍中或許到怎樣的地位,并不取決于他們是誰的種,又或和主將有著怎樣或親或疏的關系,而是取決于有無相匹配的才能和事功。另一方面也是警告后來者,不要將江東那種亂七八糟的世風代入到淮南軍中來,因為有了這些前輩的表率,后繼許多在梁郡投軍增援淮南的世家子便不敢再強求名位。
最后一點,當然也是在為了給那些將士們樹立一群榜樣,給淮南軍打造出一個有別于世風的拔用模式。單單憑此一點,當然不可能洗盡長久以來的世道積弊,這一點沈哲子都不得不承認。但這并不是思路方向的問題,而是時間問題。假以時日,隨著淮南軍歷戰日久,必然會有越來越多的類似莫仲這種寒卒自行伍中脫穎而出,成為軍隊的中堅力量。
唯有如此,才能讓淮南軍擁有更大的包容性和成長性,能夠讓將士好武樂戰,臨陣勇武,取得更大的勝利和成就。讓這些軍職回歸于軍事本身,不再取決于門戶蔭庇又或鄉宗關系。
而想要完成這一構想,則就必須要有一個龐大的變量沖擊原本的秩序,絕不是閉門規劃就能完成。比如眼下渦口這一戰,潑天大功就在眼前,戰陣上只是咫尺的差距,但若事后論功,或許就是云泥之判!此一戰后,幾人可得封侯?幾人可得拜將?又有幾人將會寂寞寡進?
都是未定!來日何者能夠威震天下,俱在此刻手中弓刀!
士氣就是這么此長彼消,奴軍越混亂,此戰勝機便越篤定,而戰陣中的淮南軍便越勇猛!
戰陣中一處激戰,近千名奴兵被一營淮南軍兵卒們逼至角落里。不過這一路奴軍只是迫于大勢而退避,本身卻還未潰散,看起來應該是某一名督戰奴將的督陣親兵,在面對大勢傾頹的情況下仍能保持整部的移動游走。
這一營淮南軍在經過一番沖殺之后,兵額已經不滿,雖只區區兩百多人,但在兩座營壘之間的這一處夾角戰場中仍然是勇武至極,悍不畏死。前陣幾十名持槊兵卒們在兵尉帶領下,直往對面千數之敵沖去,兩翼刀盾緊隨其后,中陣弓兵們跑動途中頻頻仰射,對面不斷有奴兵中箭倒地。
當然,奴兵的反擊也是凌厲。軍陣中同樣不乏奴兵結陣以射,淮南軍在追擊途中便不斷有人身中流矢而死。
“速沖!沖過此程,殺入陣中,賊便無箭可射!”
沖在最前方的兵尉咆哮吼道,同時身體力行,奔跑的更加迅速,對于頭頂掠過的那些流矢視而不見。而其身后兵卒們也都狂吼壯勢,速度越來越迅猛,幾十丈的距離須臾沖至。前陣那些持槊兵卒們手中步槊平端,長長的槊鋒直接扎入了奴軍陣營中,頓時將奴軍的陣勢刺出一個深深的創口。首當其沖的奴兵們俱都被鋒利的槊鋒直接扎透,死尸仆成一線!
旁側縱有奴軍想要沖上來撲殺這些陷入陣中的淮南軍卒,旋即又被兩翼步卒以刀盾劈砍格退。槊兵們繼續挺槊往敵陣沖去,每進一尺,必有奴兵身死。如此直接扎入奴陣數丈之深,左近奴眾俱都四散以逃,不敢再上前強阻。近千敵軍竟就被這百數悍不畏死的淮南軍直接鑿穿沖開!
士氣就是用這種方式來影響著戰場上的每一個角落,假使這一營淮南軍在看到敵軍勢大后稍有遲疑停頓,接下來自然會被奴軍強射反擊,極有可能全軍覆沒于此。即便是快速抽身脫戰,也很有可能會被奴軍銜尾追射,同樣要付出極為慘重的代價,才有可能擺脫掉奴軍的追擊。
可是現在,他們一往無前的直接沖殺入陣,雖然在這沖陣途中亡者近半,然而最終卻是奴軍受不了慘重之傷亡而潰逃。
“賊將勿逃,獻首助我封侯!”
鑿穿敵陣之后,兵尉抹去滿臉迸濺的血水,稍辨方向便往奴將逃跑的方向繼續追去。其部眾自然亦步亦趨,奮力追上,至于那些傷重難行的兵眾們,則就地團坐起來,樹槍于身前,以血抹額,口呼殺奴口號,過不多久,便有戰場上游走的后繼之軍行來,將他們接應而出。
其實講到基層的組織力,奴軍較之淮南軍并不遜色多少,甚至猶有過之。像是其中一些占數甚多的雜胡義從們,更是不乏父子同居行伍,世代供奉小帥、酋長,講到戰陣行伍中的配合,甚至已經深入到生活中、刻入到骨子里。更何況本身生活便不是穩定農耕,多有居無定所的遷徙,在應對變數諸多的戰斗時,那種近乎習慣的執行力本身就是精兵基礎。
這樣的組織方式,一旦在打起順風仗的時候,無論是聯合殺敵又或是哄搶物資,都是嫻熟無比、所向披靡。可是一旦遭遇逆境,那種大勢傾頹、萬眾崩潰的局面也絕非將領們能夠制止。
要知道那些基層的兵長們除了這個身份之外,還有一個身份就是宗主、家長,身邊這些士卒不獨只是他們的袍澤戰友,更是他們的親人、家產,一旦遭遇逆境,首先想到的必然是保全自己和家產,罔顧軍令。
軍法不敵人性,任何精銳之強軍,之所以一定要強調軍紀軍法,就是要通過這些嚴明周密的軍令,將士卒們身上除了行伍之外的社會組織盡力剝除掉,要做到父子無視、軍令必行。更有甚者,甚至在行伍之外的整個社會構架都要偏向于軍法來搭建。
此時距離天亮尚還有一段時間,石虎在千數親信的保護下匆匆逃離,動靜雖然不小,但除了近畔一些奴兵奴將們察覺之外,前線那些混亂的將卒們并無所覺。
奴將麻秋在接過了石虎留下的旗號儀仗之后,并沒有如石虎臨行時吩咐的去通知諸將次第脫離戰陣,因為這只是一句廢話,如果奴軍還有能夠次第脫戰的余地,何至于連主將都要臨陣脫逃!所以眼下諸將能夠有幾人逃出生天,真的要各安天命,派人去傳信,能不能在亂陣中找到人傳遞命令且不說,更有可能將主將已逃的消息擴散陣中,造成更大的混亂。
“南賊恃兇窮迫,要將國人趕盡殺絕!大軍遠于外國,若是潰散而逃,則絕無生機!唯今只有集眾共保,方可殺出一條活路!”
接手旗鼓之后,麻秋也不再作什么壯聲激勵,此前由于淮南軍那些宣言的緣故,石虎只將羯胡將士們留在身畔。此前雖然帶走千數人,但亂戰之際兵卒多望主將旗號,又陸續有許多羯胡士卒向此處聚來。有的心知石虎已逃,當即便順著那個方向追攆而去,但混亂中有更多的因為不明底細,只是亂糟糟聚集在旗號周圍。
等到石虎逃走過了一刻時間,麻秋才登臺叫嚷道,為了表示他所言之事實,更親自搭弓射向那些沖向石虎逃竄方向的奴眾,又名騎兵們追剿一通,然后才讓人敲響了旗鼓:“稍后一戰,不為功業,只為求活!凡欲生者,以旗為號,隨我沖出!”
說罷,他便命人將石虎的旗鼓儀仗搬上了馬車,率領著自己嫡系尚存的幾百人馬,往與石虎逃往方向向悖的一方沖去。左近奴眾們就算沒有聽到號令聲,但也看得到旗鼓的移動,俱都下意識追隨上去,很快便聚起了兩千多人馬,而且在前線戰場中仍然陸續有奴軍潰眾追趕而來。
“奴軍敗了,奴軍敗了!”
前線淮南軍們也發現了后陣奴軍旗號的移動,登時便爆發出一連串熱烈震天的叫嚷聲。
“晉祚天佑,淮南壯武!羯賊群丑,插標之功,豈容生離!諸軍奮戰,必殺季龍于野!”
淮南軍中路督將韓晃此時也早已經登岸,隨其一聲令下,陣中數十駕戰鼓轟然響起,綿延數十里的戰場上頓時響起淮南軍諸部此起彼伏的呼應聲。將士凡尚有一戰之余力,俱都振奮余勇,向著奴軍潰逃的旗號沖殺而去!
“永嘉舊頹,今不復矣!晉祚雄聲,諸夏新生,自我輩始!”
此時,淮南騎兵們也自渦水上游包抄而來,借著天際破曉一點微光,沈哲子清楚看到奴軍亂卒們簇擁著石虎歪斜的旗鼓向后方奔逃,熱血已是激涌上頭,腳踏馬鐙奮力揮鞭:“百里功途,今未過半。先斬賊奴淮上,稍慰饑渴久恨。來日縱橫華夏,再無彷徨!”
“為沈侯效死,殺奴于野,飲馬河洛!”
沈哲子話音剛落,近畔擔任他督營兵長的劉迪已經揮鞭振臂大吼道。
“為沈侯效死,縱橫華夏,威震南北!”
數千騎在原野上鋪開,很快便在淮南諸路追擊人馬軍前掠過,接替他們追殺羯胡余寇的位置。而隨著騎兵隊伍加入到戰斗中來,奴軍大喪之聲終于吹響,郊野中哭號叫饒之聲充斥于此方天地之內,而在鐵蹄之下,一條寬闊的鋪尸血色大道正迅速的向奴軍所逃亡的方向展開!
“饒命、饒命……若能得活,此生再不敢南望……”
奴軍們已是亡命飛奔,然而又怎么能逃得過騎兵的追擊,許多羯奴滿臉血淚深叩于野,然而也是難逃那最后的宿命。
奴軍中也是不乏騎兵,但都被亂卒沖散,根本難以集結起來。不過在逃出一段距離后,這些騎兵還是漸漸超過了逃亡的大部隊,在前方有了將要集結的跡象。
而沈哲子在率領騎兵在奴軍中追擊片刻后,也繞出了奴軍逃亡的大方向,直往對方那些騎兵沖去。此刻潰逃途中尚能有戰馬坐騎的,自然是奴軍中的精銳和兵長之流,更應優先剿滅。而且沈哲子也絕不相信石虎還會老老實實攜帶著旗鼓儀仗逃亡,不用想也知必是誘餌,擒下那些奴軍兵長們,才能拷問出石虎的具體逃亡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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