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0728 壯志未酬

城父一戰后,無論是淮南軍,還是石聰的人馬,俱都收縮于鎮,不再有什么大的動作。一時間,淮水北岸沿線一片地域反倒成了雙方對峙之間的一個中空地帶,只有各自游騎斥候在區域內游蕩監聽對方動靜。

但是中空并不等于真空,雖然雙方軍隊俱都撤出,但這區域內還是不乏人跡活動,有的是逃難的游食流民,有的則是藏匿在山野荒地中的盜匪,趁著這個短暫的空當外出活動,想要收撿一些便宜。

位于潁上慎地之間,有一片占地頗為廣闊的灘涂葦塘。在這盛夏之際,左近茅草茂密,郁郁蔥蔥,在人目難及的葦塘深處,則有一片極為空曠所在。

這里乃是葦塘中的一處實地,方圓足足有十數頃,其中過半都已經被整理出來,甚至種下了許多菽苗菜之類的作物◇近多有密林、茅葦遮擋,儼然一方獨立天地之外的凈土。

耕地之外有屋舍村落,窩棚密架,觀其規念起碼聚居有千數人眾。窩棚內外多有民眾出入活動,木架上則晾曬著漚過的麻絲并風干的魚干之類,不乏自給自足的味道。

在村落最中心,有一座高達丈余的竹木閣樓,雖然并無多少修葺,但已經是這里最氣派的建筑。閣樓內外多聚壯丁,有著披著竹片、麻繩串聯的竹甲,有的則只著簡陋的麻衫。至于他們手上兵械也都五花八門,竹槍木棒、短刀鐵鋤。

閣樓之內,數人團坐,中間一個赫然是早前入鎮拜望沈哲子的淮南塢壁主李陶。至于其他幾個,老邁、凍兼具,相貌多有相似,好像同族血親。

“沈維周其人,才能和膽色還是有的,加之又出身江東顯宗門戶,廣引江東物貨入鎮養民,又能率部過淮擊破賊眾。其人入鎮以來,確讓鎮中氣象煥然一新,鄉土改觀遠勝往年所任。”

李陶坐在席中對幾人分講,言中不乏對內史沈維周的推崇:“其實我是希望幾位家老能引家人歸南,奴軍大部南來在即,此處雖然草木遮掩,但也絕非奇險絕地,若被奴眾掃蕩察覺,絕難自保啊!”

然而他這話音剛落,旁側卻有一人冷哼道:“可是我所聽聞,卻與阿兄所言有不同。鄉中多言這位少年鎮將權欲太熾,甚至不許鄉人持戈自保,要將士庶人命俱都攥在手內。他此前雖有險勝,但今次來犯乃是羯國百萬軍眾,淮南區區數萬疲兵此前尚能窮命奔波,真到強敵至此,又拿什么去抵抗?阿兄也言其人江東顯宗,帝室婿子,即便不守也能棄鎮歸國,不傷爵祿。但對我等居此人家來說,卻是家破人亡慘劇!”

“阿兄你對其人如此盛譽,卻罔顧即將催命南來的強敵,莫非是責我等宗人于此分你人眾,讓你不能一爭淮南軍主之位?”

李陶聽到這指責,臉色當即變得難看起來:“六弟你如此疑心惡言向我,讓我如何辯駁?家業旁寄于此,乃是父輩定計,我持家以來,也是竭力維持此處,何來一二怨聲?但眼下態勢確是不妙,我只是擔心此處家業所寄會被察覺,引來殺身之禍”

“哈,倒是有勞阿兄關照了。我可是聽說,江東物貨舟船連綿運來,就連尋常寒卒都能飽食新稻,新布裁衫。阿兄你在淮南,也非無名之輩,資用如此之厚,難道不能分潤少許?結果你送過江來的是什么?無非幾匹舊麻粗綀,苦鹽劣米。這就是你所言竭力維持?若還有一二血脈情分,何至于如此苛待?若非今次想要集眾壯勢,只怕你還不會來此看一看我等兄弟過得怎樣豚犬都有不如!”

那人越說,神態越有激憤,而旁邊那幾人也都露出同感之色,望向李陶也有不善。

李陶聽到這指責,臉色更加難看,默然半晌才對身畔一老者拱手:“我持家以來,未有壯聲,不敢夸勞。但若言到守業,自問尚有一二可陳。叔父并眾兄弟長居于此惡境,我又怎么會心安于資用所助,此前淮上無禁,自然可以放板自由往來。可是現在江禁嚴苛,就連我自己過淮,都要心萬分。若載太多物貨至此,一旦被巡防截攔,只怕淮南本家都要遭受大難”

“你不是還言那沈維周有賢才德政,怎么現在又要擔心家業不保?”

聽到這話,先前那人臉上鄙夷之色更濃。

老者在默然片刻后,望向李陶說道:“三郎你有苦衷,我也能想到。分家求存,是早年所立,眼下未至絕境,也不必急改。淮南形勢雖有轉好,但羯**勢兇猛,淮南也未必就能保全。六郎雖然言有焦躁,但并不是沒有道理。你與其再勞神勸說宗人歸家,不如用心些,多載一些資貨來助。”

“眼下淮北敗壞,游食多浪蕩在野,我家若能廣儲,自然也能多集游食,揀嚷,不必茍藏這葦塘惡地,甚至直接攻占一處水陸要津。既有人眾,又有要塞,屆時無論向北還是向南,誰又敢有杏?似是三郎你存身淮南,雖然有一時安穩,但卻受人看輕,甚至難爭淮南一軍主之位,實在是浪費了這天賜壯士的躍進時機!”

聽到這叔父老而彌堅,暢談家業大計,李陶不免瞪大眼眸。他本身是沒有什么雄心壯志,多有中庸,像是早前跟隨朱逢對抗將主,而后又跟隨凌卓向將主低頭,凡事不爭先,不愿赴險。今次過淮是趁著江防還未完全鎖住,想要將這些家人引回后方安定處,卻沒想到這些人志比天高,已經有了要謀大事的氣概。

尤其聽到招募游食之類言語,李陶更是心驚肉跳,他家人藏身這淺灘已經要托命于僥幸,若再外出招搖,那不是唯恐死的太慢?

可是當他張口再勸時,幾個家人非但未有回心轉意,反而連聲指責他膽怯不堪,討要資用也更加急促起來。

言道最后已經不乏惡聲,這些胸懷大志的族人索性直接將李陶扣留在此,將他隨從驅回要挾討要資用。過了幾天,一船幾十斛食鹽和百十具弓刀送入此處,這些族人們非但沒有放了李陶,反而以此作為他此前推諉不援的證據,對他加倍凌辱逼迫。

“阿兄,不是我要逼你△明你是有余力辦法,因何就要如此苛待族人?你是沒有膽量勇進,但我等卻非膽怯之徒。家資都是共有,你也不能一人獨享,即刻去信家里,再集資貨送來4日我家若能得顯,富貴同樣與你共之!”

那個六郎為了逼迫李陶就范,甚至以性命威脅,直接斬下他左手尾指,逼他寫出血書送回淮南。然而江防越來越嚴格,淮南之家雖然憂心李陶性命,但也實在找不到方法運送太多資用過江。憤懣之下,族人們怒火便傾瀉在李陶身上,每日都要痛打一番出氣。

又過幾日,族人們外出招募游食,居然與一部強寇取得了聯系,彼此合軍,共居葦塘,人眾陡翻倍余,且不乏悍勇。于是膽量更大起來,頻頻外出,凡眼中所見,俱都搶掠而歸。

葦塘里漸漸人滿為患,隨著人訂充事情變多起來,族人們也無暇再去辱罵李陶。而且另一部奴眾覺得來日有了氣象后,可以借李陶南投,因此便將他拘養起來。

李陶枯留于此,心境可謂煎熬,眼看著族人們越來越癲狂,行事越來越肆無忌憚,乃至于開始謀劃是幫羯國搶船渡淮所得利益大,還是投南更有前途。

這一日,大批凍又呼嘯外出。如今這一路人馬已經頗成規模,此前又兼并了一路盜匪,甚至得了幾十匹馬,因而活動的區域也更大起來。

然而直至入夜,外出者仍未返回,李陶心里漸有不妙的感覺,當即便去求見他族中那位老者叔父。

“三郎,這些日子委屈你了。但你也不要怪罪兄弟們,那趙主石世龍一個胡奴傖徒,尚能趁亂做大,咱們大好兒郎又怎么能吞聲自忍6富禍福都是一世,你凡事都求周全,也抵不揍災臨頭。眼下我家集眾近萬,持戈者數千,往年你敢想象有此聲勢?就算是如你所言過淮,眼下去投,也比早前你說的倉皇南去要好得多吧?”

老者對于苛待李陶也有幾分愧疚,但一想到眼下所聚起的人眾和氣勢,又是不乏自豪。

李陶還來不及說什么,葦塘外卻傳來巨響震動,當即臉色便是一變。而坐其對面的老者也變了臉色,但卻無驚恐,而是滿臉喜色:“如此壯聲,兒郎們莫非又有大獲?”

大獲是沒有的,大禍卻已經臨頭。攻進葦塘的是將近兩千奴兵游騎,他們的斥候在野地中發現了外出游獵的人眾,而后大部殺上,將外出者君剿滅,而后追溯源頭,直接殺至此處。

戰斗幾無懸念,葦塘里雖然不煩灘,但近來頻頻出入,也踩踏出幾條固定的路徑。羯胡們由此殺入,掃蕩幾個來回,這整座營地中生者已經不多,數千人眾俱尸橫于此!

李陶身在內里,僥幸被命,但很快就被投奴者指認出來,被幾名奴兵拎至那奴騎將軍馬前。那奴將年不過二十出頭,甲衣兜鍪上俱都垂掛著厚厚血漿,他下馬行至李陶面前,垂首問道:“你是淮南沈維周的屬官?”

“是、是,他就是”

一同受擒的老者忙不迭點頭,慘烈的廝殺已經讓他嚇得昏去醒來幾次,此時聽到奴將問話,忙不迭開口說道,想要乞求活命。然而話喊到一半,頭顱已經飆飛出去。

“老奴真是該死,我又沒問你話!”

奴將收回刀刃,繼而又獰笑著望向李陶:“淮南那些賊軍逃得太快,我正愁找不到人去通告那南賊沈維周一聲。留你一命,回去告訴他,中山王麾下張雄至此,讓他洗干凈頭顱待死!”

說完后,奴將又揮起刀來,斬斷李陶雙手,讓人以泥漿包裹止血。繼而俘虜們被喝令伐木扎起幾個簡陋的木筏,上面插滿尖竹掛上一個個血肉模糊的首級,連帶已經昏厥的李陶,一并放入了水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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