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這一翅議之后過了三天,朱逢的死訊傳來,被人襲殺于途,死在了離家不遠的山野中。
沈哲子得訊的時候,還在與鄉中各家商討募軍細則,消息交到手中,直接在席中傳示。而眾人在得知這消息后,也都半是喟嘆、半是惋惜,也不乏人流露出忐忑或是若有所思,但也都沒有在這個問題上流連太久。
秩序之下不乏混亂,而紛爭之中同樣也有秩序的存在。沈哲子并沒有派人劫殺朱逢,如果他有這樣的想法,根本不必放其離開。至于此人究竟死在誰的手里,也不必深究。
朱逢其人不算庸類,活著的時候是鄉土一豪強,死了也會帶來不小的變數。而在座這些鄉人們,得訊之后第一反應也不是為其悲傷,而是想要竭均能將變數導向自己有利的一個方向。
所以很快,便不乏人作痛心疾首狀,聲色俱厲表示愿意攫家兵部曲,要掃蕩鄉野抓捕兇徒,避免鄉人再受強梁戕害。
但是過不多久,這一部分踴躍的人便發現氣氛有些微妙,席中很多鄉人們神態冷漠,對此興趣乏乏,而包括沈哲子在內的幾名淮南官員,也都沉默不語。這樣一來,便顯示出他們似乎有些過分跳脫,于是便也都訕訕坐下。
“王師久戰多疲,鄉中卻又發生此等惡事,本應不辭辛勞,殲寇于野,但眼下北虜大患當前,也實在不敢輕動。幸在鄉勇募軍之議已定,還要仰仗鄉賢眷促成此事,新軍即成,即刻分遣鄉野,殺絕賊寇,不讓鄉民久受其害。”
朱逢死在這樣一個時刻,或是有人野心大熾,想要兼并其眾,或是有人想要以此人頭投獻。但這件事如何處理,其實也是沈哲子與這些鄉宗約定的一個考驗。
凡事空口無憑,事實如何才最有說服力。沈哲子當然也可以霸道一些,趁著朱逢之屬群龍無首,直接率眾擊破塢壁,舊其眾其財。會讓觀者側目心疑,人人自危。
所以這種鄉土事,還是要交給鄉人解決,當然沈哲子也不可能置身事外,又對幾個實力頗強、已經露出明顯喜色的鄉人宗長酗道:“如今鎮中,也是籍戶久缺。今次用事于野,若能收撿游食之眾,還是要以賑濟安撫為主,不要在鄉土殺戮太甚。”
眾人聽到這話后,自然也都忙不迭表態,盛贊使君仁厚,算是定下一個瓜分朱逢其民的約定。至于最后的收獲該要怎么分配,那也是彼此底線的一個試探了。
對于這些鄉土豪宗的執行力,沈哲子有著充分信心。須知他家本身便是土豪武宗,早年借王敦之勢清掃鄉中異己便心狠手辣,跟隨造反半途而廢后又差點被鄉人們挖坑活埋。
當鄉人共保的默契被打破后,再強的豪宗門戶那也斗不過群眾的汪洋大海。朱逢的死仿佛一個訊號,幾乎在瞬間之內便將壽春周邊的鄉野局勢引爆。
稍有實力野心的塢壁主們紛紛出動,以剿匪蕩寇為名撲向覬覦已久的目標。而那些弱杏斗者,也都爭先恐后向壽春靠攏投誠,以求庇護。
沈哲子便像一個經驗老到的獵手,始終穩坐壽春,調兵遣將,始終將亂斗控制在一定規模內。一旦哪里稍有出格,有濫殺之嫌,即刻調集游騎,擺開出擊鎮壓之勢。
亂斗發乎猝然,結束的也快,不足一個月的時間里,六軍已成,甚至就連防區駐地都形成了一個大概的規模。而代價則是,原本尚殘留在鄉野偏僻處的小塢壁幾乎已經不存,有的被人兼并,有的則完全依附于壽春。
郡府所掌握的囤,在這段時間里直線飆升,前前后后最起碼有一萬余戶囤入籍。而在亂斗結束之后,各軍也都分彼匪成果,他們所收撫的囤有將近兩萬戶。
當然這些人口眼下還沒有歸于郡府,需要等到沈哲子兌現承諾,那些笑到最后的塢壁主們才會乖乖將人口獻出。假如沈哲子食言而肥,那么這些在亂斗中壯大起來的塢壁主們態度如何,那就可想而知了。
而沈哲子也并沒有糾結于這個問題,等到梁郡方面的資用再次運來的時候,即刻派人清點甲衣、刀劍之類軍械,分別送往各軍之中。與此同時,對于那些主動投靠來的小塢壁,沈哲子也并沒有食言而肥的踞其眾,而是劃定屯田區域,給予他們半獨立的地位。
新建成的這六軍,完全由淮南人眾構成,同時也由當地鄉宗分領。但其實真正獨立出來,完全不受沈哲子掌控的,只有三軍而已。
其中一軍便是塢壁主凌卓,其人見機得快,迅速轉變態度。但卻被沈哲子以商討鄉情軍務為名,被扣留在了壽春,在過去那一崇中亂斗,反而沒能有所作為。但沈哲子還是授予其軍主之職,畢竟其人也是塢壁主中的一個代表,而且實力完全無損。
還有一個軍主李倉,有乞活軍背景,驍勇善戰可謂一員悍將,本來是朱逢的部下,朱逢死后糾集了一部分塢壁據守鄉人圍攻,同時向壽春遞來降書,因而得以保全下來,繼承了相當一部分朱逢的舊部。
最后一個情況則有些特殊,名為馮舉,相對于其他塢壁主們多多少少都些流竄至此的背景,這一個馮舉卻是土生土長于此境,家業立此的歷史甚至可以追溯到后漢時。這馮家塢壁立于芍陂西面偏北處,千余戶人眾大半都是同宗血親,倒有一點河北大塢壁的色彩。
這三人各自立于鄉境,雖然也受軍號,但并不親昵于壽春,具有著極強的獨立性。他們雖然聽命于郡府,但沈哲子想要如臂使指的調度使用,想來也不可能。
至于另外三名軍主,其中一個便是那個喬球,此人本是早年戴淵北上鉗制祖逖時的舊將,后來戴淵被王敦斬殺便投靠豫州軍。祖約率眾謀反時,與桓宣一同脫離了祖約,但卻也并未遠去,只是遠遁于野。沈哲子入鎮后禮請,才又復歸于王統。
還有一個名為韓呈,乃是早前引郭誦部兵入壽春的當地鄉人,其人本身倒沒有太強力的部曲,但因有此功,也籠絡一部分鄉人湊成一軍人馬。
至于最后一個,沈哲子干脆任命自己的門生田景,實在是因為當地這些塢壁主們也挑不出能夠服眾且兼具才能的人選了。至于另外那些有軍功的淮南鄉人們,也都被沈哲子揀顏編入軍,算是雨露均沾。
這一個月的時間里,肅清鄉野兼具募眾成軍,待到塵埃落定,毫無疑問沈哲子對此境的掌控力大增再是塢壁林立,不受約束,雖然仍有幾分不和諧,比如那獨立于淮南軍防務之外的三軍。
但能夠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構建起一個清晰明朗的秩序,已經相當難得,無謂強求完美。如今在壽春周邊,加上那三軍之眾,淮南軍有正規旗號編制的甲士,已經超過了五萬人!
而在梁郡、合肥和歷陽之間,如果戰事需要的話,仍能陸續抽調一萬多預備隊。但如此一來,必然會影響到生產經營。所以眼下并不急于抽調整編成軍。
就算是這樣,壽春所集結的兵力也已經達到了一個極限。事實上如果不是在亂斗中,各家捐輸十余萬斛糧,壽春已經有斷糧之危。
年前沈家傾疽財,大治梁郡,縱有一些剩余,也早在淮南一戰消耗殆盡。幸在眼下壽春格局已成,沈哲子可以將重心放在引流江東民財物力上面。
年前大治梁郡,為了爭搶時間,加上當時江北形勢尚不算明朗,所以沈家只能搬空倉底獨力開拓。雖然他家主持吳中商盟和都中鼎倉,但那些參與者也是有利益訴求的,在明顯看不到回報前景的時候,沈家如果一意孤行,結果只能是自亂陣腳。
可是現在不同了,如今壽春重鎮已復,淮水一線固防。沈哲子執掌甲士五萬余眾,整個淮南以下已無兵災侵擾。
而且經過這一番肅清,郡府所掌握的人洱目也是激增,陡然數倍,已經達到二十余萬眾。當然其中仍有相當一部分是掌握于依附來的塢壁主手中,這也是沈哲子留下的余地,不想把事情做絕。隨著他在壽春坐鎮日久,這一部分人眾在未來肯定也會通過各種渠道,逐漸入籍,不再蔭庇于門戶之內。
無論在任何年代,人口就意味著財富。更何況,壽春周邊地理環境極為優越,開發程度甚至還要勝過會稽。只要稍假投入,便會有著源源不斷的收獲。
吳中商盟運作經年,最起碼吳中那些人家早已經習慣家財揮灑于外,利潤滾滾而來的經營。尤其坐鎮淮南的,又是他們吳中首領的沈家,所以甚至不需要怎么去動員,早在春潮伊始,便有江東大量時人乘船北上,尋覓財富機會。
這些人到來的時候,淮南鄉人熱斗正酣。他們親眼見識到,駙馬就算是到了江北,仍然也是壞得冒泡,那些塢壁主們翻不了天,所以信心無疑更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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